第六十六章 污渠龙形
泉城的夜,像砚台里研稠的墨,还掺了人血和硝烟,又厚又腥,把星星月亮全盖没了。只剩一片死寂,偶尔从不知哪儿传来几声枪响,短得像快死的人喘不上气的嗝。骡马店破屋里的腐草味和牲口粪尿味还没从鼻子里散干净,白辰和徐子东已经像两滴污水,悄没声地融进了这座沦陷城里更黑、更脏的暗流里。
杨紫被留在城外西南角一处废弃客栈的地窖里。那地方又冷又潮,塌了一半的土墙勉强挡点风,破苇席散着常年的霉味。她缩在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几丝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电火花在指缝里闪了又灭,就像她心里压不住的火气。地窖口用杂物虚掩着,只留道缝,漏进点又冷又脏的空气。她的任务是在外接应,守住退路,更要在关键时刻,变成撕破这黑沉沉夜晚的最猛力量。等着不动,让她清秀的眉头拧满了焦躁。
白辰和徐子东早把那身难民衣服换了,穿上不知从哪个死人坑或垃圾堆里扒来的、更破更脏的短褂裤。布料硬得能划破皮肤,根本遮不住身子,露出下面结实却故意涂满泥污的肌肉。脸、脖子、胳膊,凡是露肉的地方,都糊着厚厚的黑泥和灶灰,连指甲缝里都是黑垢,散着让人捂鼻子的酸臭味。他们混在一群被皮鞭、刺刀和绝望赶着走的人里——这些人眼神空洞麻木,像褪了色的纸片——跌跌撞撞、一声不吭地往城东那片被高墙、电网和刺刀围起来的死亡禁区走。
那地方原本是泉城一片依着地势建的老仓库区,砖石厚重,布局绕来绕去,现在却成了关东军重点弄的军事工地,戒备严得连野猫都溜不进去。隐约有消息说,日本人在底下疯狂挖掘,建特别坚固的地下掩体、大仓库,甚至可能是条通到某条水运支流的秘密运输线,好支撑他们越来越大的侵略胃口。
昨天那个点头哈腰的汉奸侦缉队管事,今天更神气了,挺着的肚子快把黑绸衫撑破,正对着守门的日军曹长唾沫横飞:“太君,您看!新弄来五十个,都是挑过的好身板,力气大着呢!绝对不耽误工期!”他身后那些挎着盒子炮、歪戴帽子的狗腿子,跟赶牲口似的推搡呵斥,皮鞭梢甩得啪啪响。
白辰压低快遮住半张脸的破毡帽,帽檐下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却飞快地扫着这片鬼地方。高高的木了望塔上,哨兵的影子像剪影,探照灯又冷又大的光柱跟怪物的爪子似的,慢悠悠来回扫,每扫一次,都能照见地上拖得老长的影子,还有铁丝网上挂着的、像风干肉条似的东西,看着就吓人。空气里满是尘土、汗臭、机油味,还有股更刺鼻的——混着生石灰、劣质水泥,外加一种说不上来的、又冷又潮的怪腥气。
那气味很淡,却被白辰超常的感官捕捉到了。它像条无形的线,跟他贴胸口藏着的、用破布裹了好几层的罗汉星盘散出的微弱却执着的热气,还有昨天在巷口隐约感觉到的那股阴冷诡异的异能波动,悄悄连在一起,缠成一团。
拉桑,肯定在这儿。或者说,这片脏地方,就是他的猎场、他的餐桌,是他常来常往的窝。
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拉开,又“哐当”关上,跟吞人的巨嘴似的。踏进大门的瞬间,耳朵就被更吵的声音、眼睛就被更让人窒息的景象填满了。巨大的氙气灯(日军用的好东西)把场地照得惨白,跟地狱似的,没处躲。柴油发电机的轰鸣震得脚底发麻,履带拖拉机的吼声、铁锹镐头砸硬地的刺耳声、监工用日语和蹩脚中文骂人的声音、皮鞭抽在人身上的闷响、劳工们忍不住的痛哼和喘气……所有声音搅在一起,乱得能把人逼疯。
人们像丢了魂,只剩干瘦的身子,在刺刀和皮鞭盯着下,机械地搬着超重的沙袋、水泥包,挖着深不见底的沟。动作慢一点,亮闪闪的刺刀就毫不客气地捅过来,或者带风的皮鞭狠狠抽下去,马上就皮开肉绽。一个年纪大些的苦力,好像是渴坏了也累垮了,脚一软,肩上的沙袋“咚”地砸在地上。旁边的日本监工,一个满脸横肉的军曹,立刻吼着冲上去,手里粗木棍劈头盖脸地砸,骨头碎的声音听得人牙酸,血一下子染红了地上的土。周围的人就麻木地看了一眼,跟受惊的蛆似的动得更快了,怕下一个遭殃的是自己。在这儿,死人跟掉颗纽扣一样平常。
白辰和徐子东被分到挖一条特别深的泄洪沟。这儿的土是黑的,又冷又黏,还透着从地底渗出来的、能冻到骨头里的寒气。监工穿着厚皮靴,在沟边来回走,眼神跟鹰似的,盯着底下这些“两脚羊”。
徐子东趁弯腰铲土的空当,很自然地把手掌按在沟壁渗着水珠的冷泥上,闭着眼集中精神。他的意识像滴进水里的墨,顺着地下纵横的细水流、沿着土里饱和的湿气,慢慢往四周伸。乱七八糟的感知碎片涌过来:监工皮靴踩地的震动、远处卡车引擎的闷吼、劳工们快跳不动的心脏的搏动……还有一丝特别隐蔽、滑溜溜的凉气,像冷血动物爬过湿石头留下的黏液痕迹,在工地深处,靠近老仓库核心区的方向,断断续续的,很淡,却让人特别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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