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阴县衙后堂书斋内,烛影摇红。
时已过午,窗外日头正毒,炙烤着青石板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却丝毫穿不透这间屋子的阴翳与沉闷。
县令董迈斜倚在酸枝木榻上,肘边堆着几卷摊开的牒文,指尖一枚青玉扳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面,发出笃笃轻响,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面前,户曹掾赵干垂手躬身而立,额角渗出细密汗珠,却不敢抬手去擦,只将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粮税缴纳清单又往前递了递,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县尊,各乡里缴纳情状俱已在此……除、除桃峪村外,华麓、槐芽、张家坳等七村,亦只缴纳半数左右……总计……总计筹措粮秣,约、约合郡府要求之六成……”
“六成?”
董迈敲击案面的手指倏然停住,抬起眼皮,细长的眸子冷冷扫过赵干那张诚惶诚恐的脸。
“张府君严令,限期之内,颗粒不能短缺!如今期限将至,你竟告诉本官,只收了六成?赵户曹,你这差事,是越办越回去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碴子般的寒意。
赵干腿肚子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忙不迭解释道:
“县尊明鉴!非是卑职不尽心,实是……实是去岁今春,连番征敛,民力已竭!各村皆是嗷嗷待哺,壮者散之四方,老弱困守穷庐,实在是……刮地三尺,也难凑足数额了啊!卑职……卑职已是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
“哼!”
董迈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诉苦,一把抓过那卷清单,目光阴沉地扫过上面一个个刺眼的缺额数字,越看心头火气越盛。
弘农太守张五虎的脾性,他是知晓的,冷酷无情,说一不二。
此番为筹备淮南战事,在东西两线对晋国形成夹击之势,粮秣供应乃是重中之重。
若自己这里掉了链子,莫说以后前程,便是这乌纱帽都将难保。
他仿佛已看到张五虎那张因怒意而扭曲的胖脸,以及随之而来的雷霆之怒。
“刁民!尽是一群冥顽不灵的刁民!”
董迈将清单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乱响。
“朝廷兴兵,乃是为了剿灭伪晋,混一四海,结束这百年乱世!那等刁民,享太平之福时不见感恩,略尽绵力便推三阻四,简直岂有此理!”
他胸口起伏,白净面皮涨得通红,那三缕短须也随着气息剧烈抖动。
赵干噤若寒蝉,垂首不敢接话。
沉默片刻,董迈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赵户曹,你明日一早,再多带一倍役卒,给本官再下各村!告诉那些冥顽不灵的东西,限期之内,若再敢拖欠分毫,不论缘由,一律以抗税论处!锁拿户主,抄没家产!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王法硬!”
赵干心中叫苦不迭,这恶差事终究还是落到了自己头上。
眼下民怨已如干柴,若再强行催逼,只怕……
但他岂敢违逆盛怒中的县令?只得硬着头皮拱手:
“卑职……遵命。”
正当他欲转身离去,安排明日下乡事宜时,书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下人略显兴奋的禀报:
“县尊!县尊!大事!街市上……街市上喧嚷得厉害!”
董迈眉头紧皱,不悦道: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说清楚点!”
那下人连滚带爬入内,气喘吁吁道:
“回、回县尊!是……是之前悬赏猎虎的榜文!有人揭了榜!如今……如今正抬着一只硕大无比的斑斓猛虎,浩浩荡荡往县衙这边来了!沿街百姓都追着去看热闹,把路都堵了!那老虎……那老虎怕是有大几百斤重,看着就吓人!”
“什么?”
董迈猛地站起身,脸上怒容瞬间被惊疑取代。
“猎虎?何人有这般本事?竟能除了那南山祸害?”
他心中念头飞转,首先浮现的竟是王曜那张沉静的脸,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
那书生虽有些胆色,毕竟是个文弱学子,岂能搏杀猛虎?定是南山附近哪个村寨出了不起的猎户。
若是如此,倒是一桩好事,既能彰显自己治下有人才,那五十贯赏钱换得一方安宁,也算物有所值了。
心思既定,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对赵干道:
“走,随本官出去瞧瞧,若真除了虎患,亦是本县一桩德政。”
语气中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赵干忙应了声,心中却暗道晦气,这节骨眼上又生枝节,只怕征粮之事又要耽搁。
县衙大门洞开,董迈在一众胥吏衙役簇拥下迈步而出。
甫一踏出门槛,便被眼前景象震了一下。
只见衙前街道早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喧闹远胜平日集市。
百姓们踮脚引颈,争相向前张望,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与兴奋。
人群中让开一条通道,一行十余人正缓缓行来。
当先四人,用粗木杠抬着一具庞然大物,正是那只令人闻风丧胆的南山猛虎!纵然已气绝身亡,那斑斓毛皮、虬结肌肉、外翻獠牙,依旧散发着令人心季的野性威压,日光下,额间那“王”字斑纹清晰可见,仿佛带着死不瞑目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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