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贤馆高台巍然,五开间重檐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投下沉甸甸的暗影。
数百张石案蒲团依阶而上,肃然如阵列,堂内氤氲着千年纸墨与松木混合的沉郁气息。
王曜随杨定、吕绍诸人步入其间,寻了一处稍后位置坐下。
甫一落座,环顾四周,便见吕绍微微倾身,以几乎不可闻的低语向王曜与徐嵩示意:
“瞧那上首,最前排左手那位,绛色襻膊者,便是天王第四子,平原公苻晖。”
其声微不可察,然目光所及,王曜已明所指——那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
头戴制式幅巾,身着与众人别无二致的青麻裾衣,然质料显然更为细密挺括,腰间系一条绛紫锦带编织的精致襻膊(臂绳),用以拢束宽袖,方便书写。
他面如冠玉,眉宇间自带一股睥睨疏狂之气,顾盼之间,周遭数名衣着明显华贵些的学子如众星捧月,频频与他低语笑谈,态度恭谨谄媚。
其中一人身形魁伟,赫然是那日广庭之上对胡空妻女厉声呵斥的翟辽,只是此刻的他早已没有了那日的傲慢之色,取而代之的是对平原公苻晖的不时恭维以及谄媚。
翟辽此刻亦是青衫装束,唯腰间斜插一柄银质小弯刀,刀鞘花纹繁复,透着一丝非属书卷的剽悍。
两人目光偶尔扫过堂内,掠过王曜等后排寒门学子时,带着不加掩饰的漠然与一丝隐约的轻慢。
钟磬清越三响,余韵如冰泉涤荡堂宇。满座顿时肃然,针落可闻。
两名太学博士缓步登临前方高台。
为首者正是司业卢壶,依旧是那副惯常的端肃神色,眉头习惯性微蹙,目光如鹰隼巡弋般扫过台下诸生,不置一词,只稳稳落座于博士席侧首。
紧随其后的,则是那位以精通三礼着称的博士苏通。
苏通年届四旬,体态丰润,面若满月,双目却精光内蕴,步伐沉稳如山。
他环视堂下,神情庄重却平和,拱手微揖,声如洪钟:
“今日辰光,与诸生共论《礼记》。礼者,天地之序也,人道之纲纪也。学‘礼’,旨在明辨是非,涵养心性,通达世务。”
话音甫落,苏通博士已端坐主位,卢壶则于其左下跽坐助讲并维持秩序。
苏通翻开案头那卷磨得边缘发亮的《礼记》,声音醇厚而不失威严:
“今日析《曲礼》‘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之本义。昔仲尼门生子夏解此语,尝言‘为其遽于事,且不能备物’。此解何以见其精微?”
堂内一时沉寂,唯闻窗外风过松针的萧萧声。
片刻后,坐于中排一位白面学子小心起身,揖礼发问:
“敢问苏公,郑康成注疏云,‘不为庶人制礼’者,言其庶务急迫,无力备奉享玉帛、粢盛牲牢之礼,此解是否即指礼之‘备物’难求?”
“善。” 苏通微微颔首,声音沉稳。
“庶力单薄,生计维艰。礼所依凭之玉帛粢盛,皆非朝夕可得。孔子亦云:‘丘也,东西南北之人也,不可以弗诫。’知其困顿,故礼之仪文繁缛者,不强施于困乏之民,此正圣人恤民之本心。”
又一名坐在后排偏角的瘦高学子站起,声音略带迟疑:
“苏公,然若依此,刑之威严亦不可加之于大夫乎?刑律乃天下之平准,若大夫犯法而不惩,岂非毁纲坏纪?”
苏通眉目平和,耐心阐释:
“不然,此‘刑不上大夫’者,非谓其不受律法惩治。刑之施用,本为禁暴止非。然大夫之位,乃朝廷股肱,治国之臣。设若其有过,自有朝廷之礼待其引咎。古法有大夫‘有罪不即戮,待放而自裁’之制,亦或用‘三刺’之法以恤其功。所谓‘刑不上大夫’,乃指在律法之外,尚有国之‘礼遇’以存其体面威严,令其知耻而后勇,免于缧绁械系之辱,使朝堂肃然,法度森然,非谓其僭越于国法之上。此所谓‘刑人不在君侧’之意也。”
两个问题答毕,堂中学子纷纷点头,记录笔记之声沙沙作响。
苏通博士对答从容,引经据典,析理明晰,堂内氛围尚显肃穆平和。
然此刻,坐在前排那位绛襻膊的贵胄公子——平原公苻晖,却已是面含不耐。
他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案面,唇角微撇,那目光扫过正在提问的学子,如同审视粗鄙之物。
恰在此时,另一名坐于中列、看上去颇为古板的青年学子站起身来,向着苏通博士深深一揖,神情极其认真,斟酌着问道:
“博士,学生尚有惑者,《礼器》曰:‘忠信,礼之本也;义理,礼之文也。’然则当今之世,州郡之间常有循吏,克己奉公,可谓‘忠信’矣,然其行或近苛察,常因催科逼赋过切而至民怨,甚或有自绝于乡野者,此则‘礼文’有亏,抑或‘忠信’有偏?‘本’‘文’之辨,于此等情形,当何以处之?”
这问题本身颇有些迂执,且触及敏感现实。
学子本意是探讨“义理”与现实治理中的矛盾,然其措辞琐碎缠绕,词不达意之处甚多,众人听来颇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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