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渊抬眼,平静地看了一眼陈文远手指点着的那行字,并无辩驳,只是应道:“下官疏忽,这就重写。”他利落地将那页纸抽出,铺开新纸,重新誊写。落笔间,那字迹果然收敛了几分锋芒,显得更为圆融内敛,却依旧工整有力。
“这份前朝礼部关于藩属国朝贡仪制的批注,格式不对!‘谨奏’二字的位置错了!重写!”陈文远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文渊放下笔,看向那份批注的格式要求,又看了看自己誊写的部分,平静开口:“陈编修,据《翰林院文牍格式通例》卷三第七条,此类批注,‘谨奏’二字应置于文末左起空一格。下官所写,正是如此。不知陈编修所言‘错位’,是指何处?”
陈文远一窒,仔细看了看那通例要求,又看了看林文渊的字,脸色沉了沉,却找不出错处,只得冷哼一声:“哼!倒是伶牙俐齿!那这处前朝奏疏的断句,似乎有疑义?‘民困于役,财匮于兵’,此句当在‘役’后断,‘兵’后断!你为何点在‘困’后和‘匮’后?如此断法,文意不通!可见读书不精,还需多下苦功啊!”他的话语带着明显的贬低和学识上的打压。
林文渊神色不变,从容答道:“回陈编修。此句出自前朝大儒王临川《论时政疏》。下官曾于青阳书院藏书楼孤本中见过此疏原文。原文于此句旁有小字注:‘困、匮二字,承前启后,当重读。’意在强调民困、财匮之根源,在于役与兵。故下官断句于此,以彰其意。若按陈编修所言断法,则‘于役’、‘于兵’之弊反被削弱。不知下官理解是否有误,还请陈编修指正。”
他引经据典,言之凿凿,更点明是孤本旁注,瞬间将陈文远基于通行刻本的质疑驳得哑口无言。
陈文远的脸色由青转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对那孤本一无所知,根本无从反驳,最终只能再次冷哼一声,拂袖坐回自己位置,胸中憋闷更甚。
同值房的几位庶吉士,或埋头于自己的书案装作不见,或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无人敢替这位新来的状元郎说半句话。然而,林文渊却始终面色沉静如水。对陈文远明里暗里的刁难,他照单全收,有错便坦然承认,立刻修改;无错则据理力争,言简意赅,句句切中要害,让人无可指摘。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经手校对誊抄过的文稿,无论多么陈腐艰涩,竟无一错漏,那手字迹更是从最初的锋芒微露,到后来的圆融工整,再到如今的沉稳厚重、力透纸背,已臻化境,无可挑剔。
渐渐地,那几位原本只作壁上观的庶吉士,看向林文渊的目光也悄然发生了变化。那目光中,最初的轻视与看戏心态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惊讶、探究,以及一丝深藏的忌惮。
这位年轻的状元郎,绝非池中之物!翰林院这潭看似平静、实则深不见底的浑水,怕是搅不浑他!
这日午后,窗外寒风呼啸。林文渊正聚精会神地校对一份关于北方边境屯田的奏疏。这份由北疆某卫所呈上的奏疏,条理混乱,数据模糊不清,屯田亩数、产出、损耗之间多处自相矛盾,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敷衍塞责的意味。他提笔蘸墨,正准备在页边写下批注,指出其中关键谬误。
陈文修踱着方步,又一次踱了过来。他似乎总能在林文渊专注于关键事务时“适时”出现。他拿起林文渊刚刚批注完的另一份关于江南漕运损耗的奏疏副本,只草草扫了几眼,便刻意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训斥意味,清晰地回荡在略显安静的值房内:
“林修撰!这份江南漕运损耗的批注,你引用的《水经注疏》卷三十二‘漕渠淤塞,十载一浚,劳民伤财’的论断,似乎有失偏颇?太过武断!本官记得,《水经注疏》卷三十四,明确记载了前朝永和年间一次成功的疏浚工程,耗银虽巨,然河道畅通十余载,其法更为详实可靠!你为何不引卷三十四?莫非是读书不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挑衅和学识上的打压,目光扫过值房内其他几位竖起耳朵的庶吉士,意图昭然若揭。
这是要当众折辱这位状元郎的学识根基,打击他的威信!
值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文渊身上。
林文渊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墨汁在笔尖凝聚,滴落一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陈文远那带着审视和轻蔑的眼神,如同深潭映月,不起波澜。
“陈编修所言《水经注疏》卷三十四所载永和年间旧例,下官亦已查阅。”他的声音清朗而平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然,卷三十四所载疏浚之法,其核心在于征发民夫十万,耗时三载,开凿引水渠十三条,强行改道,以水冲淤。此法耗资巨大,且其河道走向、漕船规制、沿途水文,与当今天佑朝之漕运实情已有显着不同。强行套用,无异于刻舟求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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