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永宁侯府的书房里却还亮着一盏孤灯。周墨涵坐在案前,指尖捏着算盘,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案上摊开的漕船修缮账册堆得足有半尺高,每张票据上都密密麻麻写着物料名称、数量、单价,以及对应的人工记录,光是分类整理就耗费了他一下午的时间。
这批漕船是去年冬天从江南调运过来的,历经半年航行,船板多处渗水,船桨也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修缮工程涉及二十余艘船,光是物料就分了木材、铁器、桐油等十几个品类。
周墨涵已经对着账册算了两遍,第一遍算出的总额是三百二十六两七钱四分,第二遍却成了三百二十八两二钱一分,相差一两四钱七分。这点差额在旁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在掌管账目多年的周墨涵眼中,却是绝不能容忍的疏漏——漕运账目最忌模糊,哪怕是一分银子的差错,都可能在日后成为被人攻击的把柄。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将算盘推到一边,拿起最厚的一叠物料票据重新核对。从松木的采购价到桐油的用量,每一项都与库房的入库记录一一对应,没有任何问题。
难道是人工计算出了差错?周墨涵又翻到人工记录页,上面详细记载着每日参与修缮的工匠姓名、工时、日薪,他按日汇总,再乘以日薪,得出的总数依旧与之前的结果对不上。
窗外的梆子敲过三更,周墨涵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心中不禁有些焦躁——明日一早就要将账册呈给侯爷,若是再找不到差错,不仅会让侯爷失望,更可能耽误漕船的修缮进度。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念安端着一个白瓷碟,碟子里放着四块裹着糖霜的桂花糕,声音软糯得像:“周先生,您还在忙呀?娘亲说您要算到很晚,让我送些点心来垫垫肚子。”
周墨涵连忙起身,拱手行礼:“大小姐亲自送来,在下实在不敢当。”他见念安身后没有丫鬟跟着,小小的身影提着裙摆,走路还需小心翼翼,显然是自己偷偷跑过来的。念安将瓷碟放在账册旁,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摊开的票据,小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看什么新奇玩意儿。
“周先生,这些都是修船要用的东西吗?”念安指着票据上的“松木”“铁钉”等字样,好奇地问道。周墨涵耐心点头:“是呀,这些物料都是修缮漕船必不可少的,少一样都不行。”他本以为念安只是随口问问,很快就会离开,却没想到她的目光停在一张票据上,迟迟没有移开。
“周先生,这个‘铁锔’是什么呀?”念安伸出小小的手指,指着票据上一个陌生的名词,“我听府里的工匠爷爷说过铁钉、铁板,从来没听过‘铁锔’呢。而且……”她又翻到前面几张票据,仔细比对了一会儿,“这张单子上的铁锔,和前三张写的都是‘三寸’,为什么这个的价钱要贵一些呀?”
周墨涵的心猛地一跳,顺着念安指的方向看去。那张票据上写着“三寸铁锔,五十个,每个七分银”,而前面三张同样规格的铁锔,单价都是五分五厘银,整整高出了近两成!他之前核对时,只注意了铁锔的数量是否与实际用量相符,却忽略了单价的差异——这些票据是按日期零散整理的,编号并不连贯,他竟没发现这个隐藏的漏洞。
“还有这里!”念安的手指又移到人工记录页,指着一行字迹,“这位张师傅,前日在修甲号船,做了五个时辰;昨日又去修乙号船,做了四个时辰。可是您看这张码头停靠表,甲号船在东码头,乙号船在西码头,两个码头走路要半个时辰呢,他怎么能同一天在两个地方干活呀?”
周墨涵的额头瞬间冒出冷汗,他一把抓过人工记录和码头停靠表,飞快地核对日期和时间。
念安说的没错,张师傅在四月十二日的记录显示,他上午在东码头修甲号船,下午却出现在西码头修乙号船,而两个码头之间的往返时间至少需要一个时辰,根本不可能兼顾!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记录错误,而是明显的虚报工时——有人在借着修缮的名义,冒领工匠的薪俸!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念安,眼前的小女孩才八岁,身高刚到他的腰际,却能在杂乱无章的票据中,精准地找出单价差异和时间矛盾。这份对数字的敏感度、对细节的观察力,连他这个专业掌管账目的人都自愧不如。
周墨涵深吸一口气,对着念安郑重地作了一揖:“大小姐慧眼如炬,若非您提点,在下恐怕还会被蒙在鼓里。这份恩情,墨涵记下了。”
念安被他严肃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小手摆得像拨浪鼓:“周先生不用谢我!我就是随便看看,说不定是我看错了呢……您快吃点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她说完,像是怕被追问似的,提着裙摆转身就跑,小靴子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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