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姝知晓，是她的小姑母裴樱——明日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裴樱与裴修齐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裴老先生一把年纪又纳了房小妾，偏偏宝刀未老，给裴修齐生了个能当他女儿的幼妹。
裴樱的母亲死于难产，裴老先生只养她到六岁，也驾鹤西去。
从那以后，裴樱便一直跟着兄嫂生活。
好在兄嫂都是善心人，从未因她是个庶女而磋磨。
她与几个年龄相近的侄子侄女都相处的很好。
裴姝那时不懂，嘴里嚼着三哥给剥的炒花生，坐在曲廊石凳上，两只脚来回晃荡。
因缺了一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
“什么是皇后？”
“皇后就是皇帝的发妻，西陵的国母。”
裴鸿将花生塞进她嘴里，拍了拍飞落的碎屑，“以后咱们见着姑母，都得下跪行礼，也不能喊姑母了，得唤皇后娘娘千岁。”
贴着囍字的灯笼将小脸映红，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给姑母下跪，萋萋自是愿意的，只是姑母明日走了，何时才能回来？”
裴鸿叹口气，揉揉她的双丫髻，“一入宫门深似海，往后她想要回家应该很难，但我们可以经常入宫，去陪她说说话。”
他捏捏她颊边的肉，眉眼带笑，“萋萋去了，姑母便不会觉得孤单了。”
“那我现在就去看看她！”裴姝自石凳一跃而下，踩着摇曳的红光，快步来到姑母的房间。
屋里很安静。
嬷嬷和婢女不知去了哪里。
铜镜前坐着位年轻女子，乌发半湿，一袭暗红色的绸制中衣，袖口松松垮垮垂着，露出半截纤白的皓腕。
裴姝嘴唇翕动，即将脱口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因为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
姑母她似乎……在哭？
院外不时有步履匆匆的下人走过，言语间满是对明日天子婚宴的憧憬。
可为何这场婚宴的主人，却一个人躲在屋里悄悄地哭？
她抿了抿唇，踩着小碎步靠近。
双手扒着梳妆台边缘，踮着脚试图去擦姑母脸上的泪水。
裴樱将脸侧至一旁，手背极快抹掉眼泪，换了张笑脸转过头来，“萋萋，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她朝门外张望一番，“伺候你的嬷嬷们呢？”
“我跟三哥出来的，没让她们跟着。”
她短短的手指依旧在空中悬着，倔强地不肯收回去。
裴樱无奈笑了笑，微微弯腰，好让她能摸到自己的脸。
“姑母不疼。”裴姝捧着她的脸，稚嫩的声音令人瞬间心生柔软，“萋萋帮姑母呼呼好不好？”
裴樱没能控制住，又落下一滴泪来，抿紧的嘴唇抖得厉害。
“姑母不疼。”她说起话来鼻音很重，抬手刮了刮女孩小巧的鼻尖，“姑母只是舍不得我们萋萋。”
“三哥说，我们可以经常去探望姑母。”裴姝奶声奶气，“姑母若是想我了就派人来接我，萋萋一定去。”
“萋萋说话算话？”
“当然，我们来拉钩！”
对于孩子来说，拉钩便是最为看重的承诺。
裴姝一脸认真地伸出小拇指，裴樱静静看她片刻，破涕为笑。
一大一小两根手指勾住，齐齐上下摇晃。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猪八戒！”
裴姝觉得姑母很可怜。
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有兄长和嫂嫂疼她。
不过没关系！
等她长大了，她也会像姑母疼她一样，很疼很疼姑母的！
金漆铜灯散枝如树，数盏灯烛映得屋内一片明亮。
裴姝的视线被梳妆台上一对步摇吸引。
两只步摇几乎一模一样，金线垒丝束成莲花，花蕊中钳着一颗纽扣大小的黄翡。
“这个好漂亮。”裴姝握在手心细细打量一番，仰起小小的脑袋，“姑母有两支，能不能分萋萋一个？”
“傻丫头。”
裴樱失笑，揉了揉她额前的软发，“这对步摇是讨成双成对的好意头，等萋萋长大了，姑母就把它送给你。”
“为什么要等长大了？”裴姝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撒开手，“现在不行吗？”
裴樱摇摇头，视线透过女孩清泠泠的瞳眸，似乎能看到她长大后，身披嫁衣的俏丽模样。
“要等我们萋萋长大了，要嫁人了，姑母才能将她送给你当嫁妆呀。”
马车停在万和堂门外。
人声熙攘，有卖馄饨的小贩在嘶声叫卖。
林桑飘远的思绪被拉回，涣散的眸光重新凝聚，看向步摇下摇曳的流苏吊坠。
她将其翻过来，金黄色的莲花底部，刻着一个小小的‘一’字。
姑母闺名裴樱。
只要是那人送得物件，都命人在不显眼的位置刻上了‘一’字。
樱与一，念音相近，又代表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秋风骤起，槐树落叶簌簌，纷扬如雪。
泛黄的叶片翻飞着，随风滚动，流向未知的远方。
男人的誓言，就如同短暂的夏季。
来时炙热，去时无情。
姑母自刎于昭阳殿时，他心中可曾有过半分愧意？
午夜梦回时，可还记得那个自小便跟在他身后，青梅竹马的心上人？
又或者，他从未付出过真心。
曲有误，周郎顾。
昔日恩爱缠绵，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抵不过天家无情。
步摇金灿依旧，只可惜裴樱自那夜之后，再也没能踏过裴家的门槛。
而她们之间的承诺，也幻化为终生难以实现的奢望。
泪水自眼眶滑落。
滴至花蕊中，溅起细微水花。
下车时，林桑脚步不稳，乐嫦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瞧你这两日脸色一直不太好，是不是又腹痛了？”
徐鹤安最近一直没来，林桑也不曾喝过避子汤。
可这一来癸水便腹痛难忍，浑身冒冷气的毛病，始终也不见好转。
乐嫦语气有些冲，“瞧你给别人看病手到拈来，怎么到自己身上，就这般不上心？”
“我没事。”林桑朝她笑笑，“休息一会儿就好。”
两人正欲进门，身后响起一声呼唤。
“ 林姐姐——”
顾云梦被丫鬟搀着，正在街边下轿，“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走近之后，瞧着林桑脸色有些不对劲，顾云梦嘴角笑意敛去，“林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抱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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