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时间(1908–1909)恰与其哲学苦闷期重合。彼时,他深陷叔本华“人生即痛苦”之泥沼,目睹清廷腐朽、社会动荡,又自觉哲学思辨终难救世,陷入存在性虚无。《人间词话》中那些对“赤子之心”“真感情”“真景物”的极致推崇,对“诗人之忧生”“诗人之忧世”的深切体认,无不折射出作者自身的精神渴求——他并非在客观分析词艺,而是在为濒临溃散的自我,寻找一种足以安顿灵魂的审美范式。
尤为关键的是“无我之境”的提出。王国维定义:“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并举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例。此说表面承袭庄禅,实则暗含现代性突围:当主体性在现实世界中处处碰壁(政治失语、哲学困顿、文化失根),唯一可能的解脱,是让“我”在审美观照中暂时消融,化入自然律动与语言韵律。此时,“境界”不再是外在艺术标准,而是内在心灵得以喘息的临时避难所。
更隐蔽的线索,在于他对“隔”与“不隔”的判别标准。他斥姜夔词“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赞李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为“真感情、真景物”。此评判背后,潜藏着一种深刻的焦虑:在语言日益工具化、符号日益空洞化的时代(他痛感“新学语”泛滥),如何确保文字仍能承载真实的生命震颤?《人间词话》的全部努力,正是要为汉语重新锻造一把“测震仪”——唯有能引发读者身心共振的文本,才配称为“不隔”。
因此,《人间词话》的未解之谜在于:它究竟是中国美学的里程碑,还是王国维为自己定制的一剂精神解药?当他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中写下“独上高楼”,那“高楼”是词中意象,还是他为自己搭建的、俯瞰乱世的精神了望塔?当他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那“衣带渐宽终不悔”的执着,是否早已预演了他十年后在昆明湖畔的终极抉择?词心,从来不只是谈艺,而是谈命。
五、学术暗河:他晚年为何突然转向蒙古史与西北地理?
1925年后,王国维学术重心发生显着偏移:在完成《古史新证》后,他密集投入《鞑靼考》《西辽都城虎思斡耳朵考》《耶律楚材父子信仰考》《蒙古史料校注》等研究,甚至亲赴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查阅蒙元时期波斯文、阿拉伯文史料译本。这一转向常被解释为“拓宽研究领域”或“响应边疆危机”。但细究其动机,疑云密布。
首先,时间点异常紧迫。1925年秋至1927年春,两年间他完成十余篇蒙元史论文,密度远超此前任何阶段。其次,方法论突变:此前他倚重甲骨金文等“地下之新材料”,此时却大量依赖《元朝秘史》《史集》《世界征服者史》等域外文献,且特别关注宗教信仰、地名音译、部族迁徙路线等微观细节。更关键的是,他所有蒙元研究,均绕不开一个核心关切:游牧文明与农耕文明的互动机制。他在《鞑靼考》中反复追问:“所谓‘鞑靼’,是中原王朝对北方族群的泛称,抑或是具有特定文化认同的实体?其内部如何通过萨满、佛教、伊斯兰教等信仰网络维系凝聚力?”
这一转向,实为对“中国性”本质的终极叩问。当“清朝”作为政治实体终结,当“中华”概念被革命话语激烈重构,王国维意识到:若仅从汉唐宋明的正统史观出发,无法真正理解中国疆域与文化的生成逻辑。他转向蒙古史,实则是潜入历史地壳深处,勘探“中国”这一文明体的地质构造——那里没有单一中心,只有草原、绿洲、高原、盆地之间持续的能量交换与文化杂交。他考证“虎思斡耳朵”(今吉尔吉斯斯坦布拉纳遗址),不仅为确定一城位置,更是为证明:13世纪的欧亚大陆,存在着一个以蒙古帝国为枢纽的、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的知识流通网络。
因此,蒙元史研究,是他“二重证据法”的终极升级版:不再限于“地下+纸上”,而是拓展为“汉文+波斯文+梵文+蒙古文”多重文献互证,其目标已非重建某段具体史实,而是重构一种新的文明认知范式——在此范式中,“中国”不再是封闭的文明孤岛,而是欧亚大陆文明环流中的一个活跃节点。这一宏大构想,因他的猝然离世而永远中断。我们至今无法确知:他是否已在内心勾勒出一部《欧亚大陆文明互动史纲》?他那些未完成的札记中,是否隐藏着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早期理论雏形?蒙元研究,由此成为他学术生涯最幽邃的未竟之谜——一条刚刚凿开、却再无机会贯通的暗河。
六、临终前夜:鱼藻轩畔的十五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关于王国维自沉,最富戏剧性的细节,来自目击者——颐和园园丁陈庆顺的回忆:当日清晨约七时许,他见一穿灰袍、戴小帽的先生独自坐在鱼藻轩石栏上,面湖而坐,手中把玩一枚铜钱,良久不动。约一刻钟后,忽见其将铜钱投入湖中,随即纵身跃下。铜钱入水无声,人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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