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年 12 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南方小城的冷意钻进了骨头缝里。县医院住院部三楼的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湿冷空气,在狭小的空间里盘旋不散。张建国躺在靠墙角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医院统一发放的蓝白条纹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脸色依旧苍白得像被雨水泡过的纸。
他的后腰贴着一块巴掌大的黑膏药,像块深色的补丁,突兀地印在浅色的病号服上。早上护士来换药时,张小莫瞥见膏药下面的皮肤又红又肿,还渗着些细密的疹子 —— 那是廉价膏药过敏的痕迹,可父亲说 “贵的要五块钱一贴,能省就省”,硬是不肯换。此刻他侧躺着,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颤抖,却刻意压低了呼吸声,像是怕让守在床边的妻女发现他的疼。
“爸,您要不要翻个身?我帮您揉揉腰。” 张小莫坐在病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却一页也没翻。她的目光总忍不住落在父亲颤抖的肩膀上,心里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花,又沉又堵。
张建国没回头,声音闷在枕头里:“不用,爸不疼,你专心做题吧,别耽误学习。” 话刚说完,他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 腰上的刺痛像针一样扎进来,顺着脊椎往上窜,疼得他额头瞬间冒了汗。
站在窗边的林慧猛地回头,手里攥着的搪瓷缸 “咚” 地撞在窗台上,里面的热水溅出来,烫得她指尖发红。“都疼成这样了还嘴硬!” 她快步走过来,伸手想帮丈夫翻身,却被张建国拦住了。
“别碰,越碰越疼。” 他勉强转了个身,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没事,过两天就能出院了,别让小莫担心。”
林慧的眼圈红了,却没再说话,只是把搪瓷缸放在床头柜上,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 —— 那是她早上从家里带来的,没舍得在医院食堂买早餐,想省点钱给丈夫买好点的膏药。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馒头渣刺得喉咙发疼,却咽不出一点滋味。
张小莫看着母亲手里的干馒头,心里一阵发酸。自从父亲住院,家里的日子更紧了,母亲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先去菜市场摆摊卖菜,中午匆匆赶来医院送饭,晚上再回去收拾摊位,连顿热乎饭都吃不上。她想起昨天晚上母亲在病房外的走廊里啃冷馒头,被护士撞见时尴尬的样子,眼泪差点掉下来。
“妈,您吃这个吧。”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 —— 是李老师昨天带来的营养品里剩下的,她一直没舍得吃,“我不饿,您吃了有力气照顾爸。”
“妈不饿,你吃吧,长身体呢。” 林慧把苹果推回去,又掰了块馒头放进嘴里,刚嚼了两口,就忍不住哽咽起来,“车队昨天打电话来说,这个月的运费又拖欠了,说香港那边的货主没结款,他们也没钱给我们…… 你爸跑这趟长途,油钱、过路费花了一百多,现在不仅没赚到钱,还倒贴了不少,真是跑一趟赔一趟……”
“运费又拖了?” 张建国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些,腰上的疼似乎都忘了,“我跟车队老板说了多少次,要按时结运费,他总说再等等,这都等了快一个月了!家里的房租快到期了,你妈的药也快没了,这钱要是再拿不回来,咱们怎么过?”
“我昨天去车队找过老板,他说现在金融风暴,很多货主都破产了,他们也没办法。” 林慧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干硬的馒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还说,要是再收不到货款,可能就要裁员了,到时候你连这份工作都没了……”
“裁员” 两个字像块石头,狠狠砸在张建国的心上。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突然觉得浑身无力 —— 他今年四十多岁,没什么文化,除了开车什么也不会,要是真的失业了,这个家该怎么办?小莫还要上学,妻子要照顾生病的自己,一家人的生计都压在他肩上,他不能失业,也失业不起。
张小莫看着父母焦急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慌了。她想起昨天在父亲的枕头下看到的那张报纸,是母亲从菜市场捡来的旧报纸,社会版上有一篇报道,标题是 “金融风暴席卷亚洲,国内 20 万工人面临失业”,其中 “20 万” 三个字被人用红笔重重地圈了起来,油墨都渗进了纸里,看着格外刺眼。她当时没敢问,现在才明白,母亲早就知道了失业的风险,只是一直没敢说出来,怕他担心。
“爸,妈,你们别担心。” 她握住父母的手,声音虽然有些颤抖,却很坚定,“我可以少吃点饭,不买新衣服,也不买辅导资料,只要能省点钱就行。要是爸真的失业了,我放学就去捡废品,帮家里赚钱。”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 张建国摸了摸女儿的头,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爸就算去工地上搬砖,也不会让你捡废品的。你只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就是对爸最好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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