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宝玉生日,偷偷派人送来一张帖子,上面写着 “槛内人宝玉拜上”。妙玉看着 “槛内人” 三字,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提笔回了 “槛外人妙玉恭贺”。翠缕不解:“师父为何非要称自己为‘槛外人’?明明与宝玉公子这般亲近。” 妙玉将帖子藏进琴案抽屉,与《漱玉词》放在一起:“因为我本就该在槛外,若踏进去,便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 “槛外” 自居,既是保护,也是枷锁。贾府败落的征兆初现时,王夫人曾特意来栊翠庵试探:“妙师父,近日府中有些拮据,栊翠庵的用度怕是要减些,你看……” 妙玉不等她说完,便起身道:“夫人放心,弟子早已备好存粮,日后庵中的用度,弟子自会设法解决,不劳贾府费心。”
王夫人没想到她这般干脆,愣了愣便笑着离去。翠缕却急了:“师父,咱们哪有那么多存粮?再说贾府供养咱们是应该的,您何必这般要强?” 妙玉却取出那只羊脂玉簪,放在手心摩挲:“翠缕,寄人篱下本就不易,若再伸手求人,便连最后一点尊严都没了。这玉簪是我母亲留下的,若实在不行,便拿去当了换粮。”
她的独立,带着几分悲壮。可这份独立,也让她在贾府彻底败落时,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后来有人说,若她当初对王夫人软和些,若她与姑娘们走得亲近些,或许能在抄家时得到些照应。可妙玉从未后悔 —— 她是佛前灯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即便身处绝境,也要守住那份孤高与尊严。
她的性格,早已注定了命运的走向。康熙五十六年夏,江南传来消息,苏家老宅被查抄,苏仲谦因牵涉贪腐案入狱,柳氏抑郁而终。消息传到大观园时,妙玉正在抄经,笔尖猛地一顿,墨滴落在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上,晕开一片黑斑。翠缕吓得不敢说话,只看见她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供桌上的琉璃灯芯剧烈跳动,泛着诡异的红光。
那晚,她第一次在佛前失态,哭得撕心裂肺。她想起苏州的老宅,想起柳氏为她折梅的模样,想起父亲教她读《金刚经》的场景。那些她以为早已斩断的尘缘,那些她刻意回避的思念,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将她的 “槛外人” 伪装击得粉碎。
“师父,您别哭了,身体要紧。” 翠缕抱着她,泪水也忍不住掉下来,“说不定这消息是假的,苏老爷和苏夫人会平安的。” 妙玉却摇着头,泪水打湿了僧袍:“我知道,这是我的劫。了尘大师说我十六岁有劫,可他没说,这劫会连着我的家人,连着我的根。”
从那以后,妙玉的性格愈发孤僻。她不再参加诗社,不再见贾府的人,每日只是闭门抄经、打理茶园。庵堂的琉璃灯芯时常黯淡无光,只有在宝玉偶尔送来红梅时,才会微微跳动,泛出一丝暖意。有人说她 “疯了”,有人说她 “看破红尘”,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用孤高,掩盖内心的脆弱;用疏离,对抗命运的残酷。
那日宝玉来看她,见她坐在茶园旁发呆,头发有些凌乱,僧袍上沾着茶渍,与往日的整洁判若两人。“师父,苏家的事……” 宝玉刚开口,便被妙玉打断:“公子不必多言,我都知道了。” 她起身走进茶庐,为他斟了一杯茶,用的还是那只绿玉斗,只是手却抖得厉害,茶汤洒了出来,落在玉斗上,像是一滴泪。
“师父,你若是难过,便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 宝玉轻声说道,眼中满是心疼。妙玉却摇了摇头,将玉斗放在桌上:“哭有什么用?能换回我爹娘的性命吗?能换回苏家的老宅吗?” 她的声音冰冷,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悲伤,“我是佛门弟子,本该四大皆空,可我做不到。我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孤高,若不是我非要出家,若不是我非要守什么清规,或许…… 或许还能陪在爹娘身边。”
这是她第一次示弱,第一次承认自己的 “执”。宝玉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 他一直以为妙玉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却忘了她也是有血有肉的女子,有家人,有牵挂,有无法割舍的尘缘。
“师父,这不怪你。” 宝玉拿起绿玉斗,递给她,“你的孤高不是错,你的坚守也不是错,只是命运太过残酷。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妙玉接过玉斗,指尖触到温润的玉质,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滴在玉斗里,与茶汤融为一体。
琉璃灯的灯芯在这时突然爆发出一圈金光,照亮了整个茶庐。妙玉看着灯芯,忽然想起了尘大师的话:“你的劫,不是灾祸,而是让你看清本心的契机。” 她擦干眼泪,握紧手中的玉斗,眼神渐渐变得坚定 —— 或许她的孤高让她失去了很多,或许她的洁癖让她疏远了很多,但这份孤高与洁癖,也是她活下去的勇气。
从那以后,妙玉依旧是那个孤高的 “槛外人”,却多了几分烟火气。她会收下宝玉送来的红梅,会给黛玉送去自己配制的润肺茶,会在宝钗来品茶时,主动拿出珍藏的 “冷香雪”。有人说她 “变了”,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终于明白:孤芳自赏不是闭门造车,而是在守住本心的同时,也给他人留一丝温暖;独立坚强不是拒人千里,而是在依靠自己的同时,也不排斥他人的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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