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钟声尚未完全消散,大观园的灯火却愈发璀璨。原本挂在枝头的宫灯被尽数点亮,连池边的柳树梢头都系着细碎的灯笼,光流顺着枝条坠入水面,将整片池塘染成流动的金红色。大观楼内的丝竹声暂歇,侍女们正忙着撤下宴席残碟,换上笔墨纸砚 —— 按照贾府的规矩,省亲之夜需有诗赋相和,既是记录盛况,也是家族文采的彰显。
贾元春坐在主位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宝玉送的薄荷香囊。香囊上歪扭的荷花绣样蹭过掌心,带来细微的痒意,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方才宝玉追问 “为何不能常回家” 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宫墙的冷意仿佛又漫上心头,可眼前满园的灯火与家人的笑脸,又让她生出几分不舍。“娘娘,笔墨已备好。” 贴身宫女素云轻声提醒,将一方砚台推到她面前。
砚台是上好的端溪紫石所制,砚池内磨好的墨汁泛着莹润的光泽,旁边放着的狼毫笔杆裹着碧玉,触手微凉。贾政站在一旁,笑着躬身:“今日园中山水皆为娘娘而设,还请娘娘为大观园题诗,为这园子留个念想。” 贾母也跟着附和:“是啊元春,你从小就会作诗,今日定要好好写几笔,让咱们也沾沾你的文气。”
元春微微点头,接过狼毫笔。笔杆入手的瞬间,她忽然感到一丝异样 —— 指尖似乎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像是有细小的寒气顺着笔杆往上爬,与凤冠霞帔带来的封印冷意隐隐呼应。她皱了皱眉,将这异样归结为夜风寒凉,蘸了蘸墨汁,目光落在铺好的宣纸上。
宣纸是特制的 “云母笺”,纸面泛着淡淡的珠光,在灯火下宛如薄霜。她抬眼望向窗外,大观楼外的景象尽收眼底:远处的沁芳闸映着灯火,水汽氤氲中似有霞光流动;近处的蘅芜苑香草在夜风里轻轻摇晃,香气随着风飘进楼内;最显眼的是楼前的几株石榴树,虽未到开花时节,枝头却已冒出饱满的花苞,在灯光下透着淡淡的红晕,像是藏着一团待燃的火焰。
“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她笔尖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字迹清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两句诗是她此刻最真切的感受 —— 大观园的山水布局精巧绝伦,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可这般繁华,真能长久吗?她想起入宫前父亲说的 “贾家荣耀全靠你”,想起修建园林时账本上的赤字,心中的不安再次浮现。
“好!” 贾政率先喝彩,“‘衔山抱水’四字,把园子里的山水都写活了!娘娘好文采!” 贾珍、贾琏等人也跟着称赞,厅内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宝玉凑到桌边,踮着脚看纸上的字,拍手道:“姐姐写得真好!比先生教我的诗好看多了!” 元春看着他雀跃的模样,心中的不安稍稍淡去,笔尖继续落下:
“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写完这两句,她放下笔,轻声解释:“这园子集天地间美景于一处,不如就叫‘大观楼’,既合眼前之景,也盼这园子能长久兴旺。” 贾政连忙点头:“‘大观’二字大气,就依娘娘之意!” 说着便让人取来匾额,准备将 “大观楼” 三字刻上去。
可元春的目光却停留在 “多少工夫筑始成” 那句诗上。墨汁已经干透,字迹在云母笺上泛着冷光,像是在无声地提醒她 —— 世间万物,凡耗费心力建成的,终有崩塌之日。她忽然想起天界的凝香圃,那里的灵草虽需精心养护,却能在仙力滋养下四季常青,可凡尘的繁华,却如风中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娘娘,不如再写几首,分别题在园中的亭台楼阁上?” 王氏提议,眼中满是期待。元春犹豫了片刻,终究抵不过家人的热情,再次拿起笔。素云为她重新磨墨,墨汁在砚台里打转,映出她眼底的复杂神色。
“沁芳闸边水潺潺,冷月葬花魂……” 她刚写下 “沁芳” 二字,忽然停住笔。“冷月葬花魂” 是她方才恍惚间想起的句子,带着一股莫名的悲意,与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她连忙将笔锋一转,改成 “沁芳闸畔春流暖,柳丝轻拂画船闲”,刻意避开了那股悲意。可写完后,她看着纸上的 “春流暖”,却觉得这暖意像是虚假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寒气冻结。
接下来的几首诗,她写得愈发谨慎。题 “蘅芜苑” 时,她写道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刻意不提香草枯萎的细节;题 “潇湘馆” 时,她用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描绘翠竹的生机,却下意识避开了 “竹影婆娑” 可能带来的孤寂感。唯有写到楼前的石榴树时,她笔尖一顿,写下 “榴花开处照宫闱,枝间时见子初成”。
“榴花照宫闱”—— 写完这句,她心中忽然一颤。石榴花盛开时鲜红似火,与宫墙的颜色隐隐相合,可石榴的花期极短,往往绽放几日便会凋零,结出的果实虽饱满,却也意味着花朵的逝去。这景象,像极了她的命运 —— 身为贤德妃,她如今如石榴花般 “照宫闱”,可这份荣耀,又能维持多久?会不会也如石榴花般,短暂绽放后便迅速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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