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的大观园,早已没了冬日的皑皑白雪,满园的海棠、芍药开得如火如荼,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甜得有些发腻。薛宝钗坐在梨香院的窗前,手中握着一把团扇,扇面上绣着的 “寒江独钓” 图,与窗外的热闹景致格格不入。她望着庭院中嬉戏打闹的丫鬟们,眼中却没什么光彩,只有指尖偶尔摩挲着扇柄上的纹路,泄露了心中的不宁 —— 那纹路是她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如心事,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轻轻刺着她的心房。
近来宝玉的身子愈发不好,自从抄检大观园后,他便像丢了魂一般,整日恹恹的,要么在怡红院昏睡,要么便独自去潇湘馆外徘徊。宝钗得知后,心中难免牵挂,却只是让莺儿送去些安神的汤药,自己从未主动前去探望。她怕,怕见了宝玉眼中只有黛玉的模样,怕自己那点藏在清冷外表下的心意,会在他的漠视中碎得一文不值。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 —— 她本是雪魄所化,该如寒梅般耐得孤寂,怎会为凡尘情爱生出这般患得患失的心思?
那日在贾母的寿宴上,宝玉当众失魂落魄,口中反复念着 “林妹妹”,连黛玉递过来的茶都未曾接住,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青瓷碎裂的声响,像一道惊雷炸在宝钗耳边,她坐在不远处,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细细密密地疼。她下意识地摸向怀中的锦囊,冷香丸的气息顺着指尖传来,那股熟悉的清冷让她瞬间冷静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婉笑容,仿佛方才的悸动从未发生过。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笑容背后,是强压下去的酸涩 —— 若此刻宝玉念的是她的名字,哪怕只是一声,她会不会也像黛玉那般,红了眼眶?
可这份念想刚冒出来,便被她强行压了回去。她对宝玉的爱,从不是黛玉那般炽热浓烈,如烈火烹油,一眼便能看穿;而是像春日里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土壤,连自己都未曾察觉,便已在心底扎了根。她记得宝玉第一次为她讲解诗句时的认真,他指尖划过书页,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记得他受罚后委屈的模样,眼眶通红却强撑着不肯落泪,见了她才敢小声抱怨几句;记得他拿到新奇玩意儿便兴冲冲跑来与她分享的雀悦,像个孩子般等着她的夸赞 —— 这些细碎的片段,如同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她悄悄珍藏在心底,每当夜深人静时,便会悄然浮现,让她心头泛起一丝暖意。可这份暖意,又总被宝玉对黛玉的执着浇得冰凉,让她在期待与失落间反复拉扯。
她深知这份情感是 “情劫”,是历劫路上必须跨过的难关。西王母赐下的冷香丸,一次次帮她压制住心底的悸动,可情感这东西,终究不是丹药能完全禁锢的。那日她路过怡红院,听到宝玉在房中对着通灵宝玉喃喃自语:“若能与林妹妹相守一生,便是让我即刻去死,也甘愿。” 宝钗站在门外,脚步顿了许久,指尖紧紧攥着衣角,直到布料起了褶皱,才缓缓松开。冷香丸的气息将眼眶中的湿意驱散,她告诉自己,只要宝玉能幸福,她的心意是否被知晓,又有什么要紧?可转身离开时,衣袖却不小心扫过廊下的花枝,落下几片花瓣,像是她碎了一地的心事。
宝钗与黛玉之间的关系,也远比外人想象的复杂。府中之人总以为她们是 “情敌”,是为了争夺宝玉而针锋相对的对手,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彼此之间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甚至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宝钗怜黛玉的身世,叹她的才情,更懂她心中的苦 —— 那份 “寄人篱下” 的敏感,那份 “求不得” 的忧愁,都让宝钗心生共鸣。可有时看着黛玉能毫无顾忌地在宝玉面前流泪、撒娇,她又会生出一丝羡慕:若自己也能这般放纵情感,不被 “清冷”“端庄” 的枷锁束缚,会不会活得更自在些?
有一次,黛玉因葬花之事又暗自垂泪,宝钗恰巧撞见,便邀她到蘅芜苑小坐。她为黛玉泡了一壶陈年的普洱茶,茶烟袅袅中,轻声道:“妹妹,我知你心中委屈,可一味沉溺于悲伤,终究伤了自己的身子。你看这满园的花,开得再盛,也有凋零之日,可明年春日,它们依旧会绽放。人生之事,亦是如此,若总盯着失去的,便看不见眼前的美好了。” 说这话时,她心中也在劝自己,可劝得了别人,却劝不了自己 —— 她又何尝不是盯着那 “求不得” 的情感,不肯放手?
黛玉捧着茶盏,眼眶通红:“姐姐倒是通透,可我心中的苦,又怎能轻易放下?我无父无母,寄人篱下,唯一的牵挂便是宝玉,若连他都……” 话未说完,便已泣不成声。宝钗递过一方素色丝帕,那丝帕是她亲手绣的,上面绣着几株兰草,本是准备留给自己用的。她轻声安慰:“妹妹,缘分之事,强求不得。你与宝玉之间的情意,府中之人都看在眼里,可若真是命里注定,谁也拆不散;若不是,再执着也无用。不如像我这般,将一切交予命运,或许便能少些烦恼。” 这话半是劝黛玉,半是劝自己,可她知道,自己从未真正做到 “交予命运”,否则怎会在深夜里,反复摩挲着金锁,盼着它能真的牵起那段 “金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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