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在紫菱洲的窗下描花样子,笔锋迟疑间,被旁边翻棋谱的贾环撞了手肘,一滴墨落在素色绫子上,晕成朵难看的乌云。她只是默默蘸了点粉遮盖,粉盒是螺钿的,上面的山水纹已磨得模糊。眼角的余光瞥见邢夫人站在廊下,脸色阴沉得像要落雨,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珠串撞击的声音里都带着火气。迎春慌忙将花样子藏在袖中,那上面绣的并蒂莲才刚起了个头,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怕见人似的。窗外的湖水泛起涟漪,不知何时游来一对鸳鸯,却被贾环扔出的石子惊得飞散了。
惜春的暖香坞里焚着安息香,香气沉静如古潭,混着松烟墨的味道。她正临着米芾的字帖,笔是紫毫的,蘸着徽墨,案上的画笔还沾着石青颜料,旁边堆着几张画了一半的大观园图,山石的皴法已颇有古意。智能儿从栊翠庵来送茶,手里的锡茶托擦得锃亮,二人低声说着什么,智能儿的念珠在茶托上划出细碎的声响。窗外的芭蕉叶上,不知何时落了只雪白的鸽子,鸽腿上系着个小竹筒,里面塞着张纸条,写着 三途河上见 五个字,墨迹是淡金色的。
秦可卿的天香楼隐约可见,飞檐上的铁马在风中轻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她穿着银红撒花袄,外罩石青刻丝披风,正凭栏望着天边的晚霞,晚霞如火烧,映得她的脸也泛起红晕。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脚踝上系着的赤金软镯,那镯子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轻响,与远处传来的丧钟般的暮鼓奇妙地应和着。栏杆上的朱红漆色被她的指尖磨得发亮,指缝里还夹着片干枯的海棠花瓣,是前日宝玉送的。远处的梨树下,贾珍的影子一闪而过,手里攥着个酒葫芦,葫芦上的红绸子与可卿的袄裙竟是一个颜色。
警幻仙子望着这满园繁华,指尖在风月宝鉴边缘轻轻摩挲,那镜面冰凉如秋水,边缘的银丝镶边已有些磨损。镜面突然泛起涟漪,起初只是小小的波纹,渐渐地扩大开来,所有盛景如潮水般退去,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衰败,连空气都变得滞重,带着霉味与尘土的气息。
潇湘馆的翠竹尽数枯黄,竹节上爬满了虫蛀的孔洞,叶尖上挂着的不再是露珠,而是黛玉临终时未干的泪痕,那泪痕是暗红色的,像是凝固的血。沁芳闸桥畔的花冢生了青苔,坟头的土被雨水冲得塌陷,当年葬花的锦囊被风吹得残破,里面露出的不是花瓣,而是几缕灰黑色的骨灰,被风一卷,化作无数小黑蝶,绕着竹梢飞了三圈,便消散了。石桌上的花锄锈迹斑斑,锄柄上的 潇湘妃子 帕子早已烂成了布条,只剩下 字的半边还能辨认。
蘅芜院的异香变成了霉味,墙角的蛛网挂满了灰尘,网上粘着几片干枯的叶子。薛宝钗的金锁掉在地上,被往来的脚步踩得变形,上面 不离不弃 的字样被磨得模糊不清,只剩下 和 两个字还能勉强认出。石桌上的花样子被雨水泡烂,只剩下几缕散乱的丝线,像她鬓边早生的白发,缠在石缝里扯不开。院角的蝴蝶兰早已枯死,花盆被摔得粉碎,碎片上还留着半朵干花,颜色褪成了灰黄。
怡红院的海棠枯死了半截,树干上爬满了藤蔓,剩下的半树枯枝上蹲着几只乌鸦, 地叫着,像是在哭丧。贾宝玉的孔雀毛披风被扔在墙角,沾满了灰尘和蛛网,雀翎都已脱落,露出里面的旧棉絮,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绛云轩的匾额歪斜地挂着,上面的红漆剥落,露出底下 怡红快绿 的原题字,只是 字已褪成了褐色, 字被虫蛀了个大洞,像是被挖去了心。池子里的水发了绿,漂着几片烂荷叶,锦鲤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只癞蛤蟆在里面聒噪。
缀锦楼的梁柱断了一根,斜斜地靠在墙上,像是随时都会塌下来。贾元春的凤辇被弃在荒草里,明黄色的帷幔被扯得粉碎,露出里面的朽木框架,金漆剥落处生满了蘑菇。戏台上的幔帐烂成了布条,被风吹得像招魂幡,阶下的青苔里嵌着半枚断裂的金凤钗,珠串早已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钗杆,上面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楼里的丝竹乐器都已锈蚀,琵琶弦断成了几截,笛子被当作了鸟窝,里面铺着些干草和羽毛。
史湘云醉卧的芍药茵长出了杂草,半人高的藜蒿把青石都遮住了,当年的芍药花早已枯死,根须在石缝里结成了硬疙瘩。她当年攥着的螃蟹腿早已化成泥土,只有旁边的石桌上还留着半只摔碎的酒坛,坛口结着层厚厚的蛛网,像她晚年凄凉的鬓发,网里粘着只死苍蝇,翅膀还保持着挣扎的姿势。远处的凹晶馆塌了半边,妙玉烹茶的梅花雪水瓷瓮摔在地上,碎片上还沾着点黑褐色的茶渍,像是干涸的泪。
秋爽斋的棋盘散落在地上,棋子被人踩得粉碎,白的变成了灰的,黑的染上了泥。探春的碧玉簪断成了两截,扔在积灰的窗台上,簪头的珍珠不知去向,只剩下光秃秃的簪杆,上面生了层绿锈。窗外的梧桐树被雷劈去了半边,露出的树心早已蛀空,像她远嫁海外时破碎的心,树洞里面住着一窝黄鼠狼, 地叫着,像是在嘲笑。阶下的胭脂盒摔得粉碎,蔷薇色的胭脂混着泥土,变成了难看的紫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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