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残月如钩,冷清清地挂在天际,尚未被晨曦完全驱散。
弋阳北城的甬道里,充斥着盔甲摩擦的哗啦声、兵器碰撞的叮当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呵欠与咒骂。
老兵王三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被挤出几滴浑浊的泪。
他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迟缓与麻木。
他身上那件皮甲,边缘处已经磨得发亮,光滑得像一块被盘了多年的老玉。
这件皮甲跟着他走南闯北,挡过刀,中过箭,也曾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被他裹在身上取暖。
他熟练地系好每一根皮带,动作中没有半分军人的利落,只有一种日复一日的惯性。
墙角,那杆长枪静静地靠着,枪头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
王三拿起它,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传来,让他混沌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这杆枪比他儿子的年纪还大,枪杆上布满了细密的划痕,每一道都代表着一次与死神的擦肩而过。
他随着拥挤的人流,一步一步挪向城楼。
周围的同袍们,大多和他一样,脸上挂着隔夜的疲惫和对即将到来的一天的厌倦。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劣质酒气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混合味道。
“嘿,老王,昨晚又输了?”
一个缺了门牙的同袍挤到他身边,嘿嘿笑着,露出了黑洞洞的牙床:“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输了几个子儿?”
“滚蛋。”
王三懒得搭理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别啊,说说。昨晚翠香楼新来了个姐儿,那身段……”
“闭嘴吧你,当心被军法官听见,割了你的舌头。”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城外那帮孙子又要唱大戏了,还有心思惦记娘们儿?”
咚!咚咚!咚咚咚!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城外,激昂而沉闷的战鼓声再次擂响。
鼓点一下一下,捶打着每个人的心脏,也捶打着这座在风雨中飘摇了一个多月的孤城——弋阳。
王三靠在冰冷的女墙边,懒洋洋地朝外瞥了一眼。
黑压压的敌军大营如同一个被捅破的巨大蚁巢,无数的“蚂蚁”倾巢而出。晨曦为他们的刀枪镀上了一层刺目的寒光,刀枪如林,旌旗蔽日。
那汇聚了数万人的喊杀声,不再是单纯的噪音,而是一种实质性的力量,化作一股汹涌的声浪,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弋阳的城墙,让脚下的砖石都微微颤抖。
然而,如此惊人的声势,却没能让王三的眼皮多抬一下。
他已经习惯了。
“又来了。”
王三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抱怨。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硬得能当石头砸死人的干饼,这是他今天的早饭兼午饭。
他费劲地啃了一口,坚硬的饼屑硌得他牙床生疼,仿佛在咀嚼一块掺了沙子的木头。
身边的同袍们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甚至比他还要放松。
有人已经开起了盘口,兴致勃勃地打赌今日刘靖的兵马会冲到哪道壕沟前,才会“恰到好处”地鸣金收兵。
“我赌第三道!不能再多了!”
“我赌第二道!昨天他们就累得跟狗一样,今天肯定更虚。”
更有甚者,干脆找了个背风的墙垛,将长枪往旁边一靠,在震天的喊杀声中闭上了眼睛,蜷缩着身子,抓紧这难得的“安宁”时光补觉。
鼾声混杂在喊杀声中,显得异常诡异。
这一幕,在这一个多月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城外的刘靖军每天都会准时发动“总攻”,声势浩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城破人亡。
但每一次,都在付出一些不痛不痒的伤亡,或者干脆只是跑到壕沟前耀武扬威一番后,就草草收场。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麻了。
守城的士兵们从最初的紧张、恐惧,到后来的疑惑、不屑,再到如今的漠然与懈怠。
他们甚至给刘靖军起了一个外号——“唱戏班子”。
每天听着这“戏班子”在城外敲锣打鼓,已经成了他们枯燥守城生活中的一部分。
黄土高台之上,刘靖身披玄甲,按刀而立。
他冷峻地注视着远方那座死气沉沉的坚城。
一个多月的“唱戏”,消磨的不仅仅是城内守军的意志,同样也考验着他麾下将士的耐心。
但刘靖的军令如山,他的沉默便是最强大的约束力。
一名名传令兵自各营飞奔而来,马蹄卷起滚滚烟尘。
他们冲上高台,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单膝跪地,声如洪钟,声音中压抑着即将爆发的兴奋。
“报!左军庄三儿将军所部,先登营就绪!随时可以攻打东门!”
“报!右军李校尉所部就绪!随时可以佯攻西门!”
“报!中军炮兵营就位!神威大将军炮已校准完毕!”
“报!民夫营各类攻城器械,冲车、巢车、云梯,皆已抵达预定位置!”
一条条军报,如同一块块拼图,在刘靖的脑海中勾勒出一张已经编织了一个多月的巨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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