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
秋老虎的余威依旧肆虐,灼热的空气炙烤着广袤的饶州大地,官道上车马经过,卷起漫天尘土,久久不散,仿佛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刘靖并未在刚刚光复的鄱阳郡城久留。
仅仅两日,他便脱下了那身象征着权力的刺史官袍,换上了一身寻常百姓的青色布衣,仅带着少数几名同样换上便装的亲卫,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浴火重生的土地。
鄱阳城内的市集,正在艰难地恢复着元气。
战火的创伤依旧随处可见,倒塌的屋舍尚未完全清理,墙角还残留着干涸的暗色血迹。
然而,生命的韧性也在此间顽强地展现。
街道上,人流虽不如往昔那般熙攘,却已不再是之前那般死气沉沉。
货郎的叫卖声,带着几分试探与怯生生的沙哑,似乎还在担心下一刻就会有乱兵冲来,将他赖以为生的货担砸个粉碎。
一个卖炊饼的小贩,无意间瞥见了跟在刘靖身后不远处、虽然身着便服却依旧掩不住一身悍勇之气的玄山都亲卫时。
那常年被烟火熏得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攥紧了手中的面粉袋。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刘靖停下脚步,对着那小贩温和一笑,而后对身后的亲卫队长点了点头。
那名身形魁梧如铁塔的亲卫立刻会意,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
小贩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几乎就要跪倒在地。
他以为这又是哪路军爷要强取豪夺,心中已在滴血。
然而,那亲卫并未如他想象中那般凶神恶煞。
他只是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动作有些笨拙地放在了案板上,然后拿起两块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小贩愣住了。
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几枚铜钱。
入手的分量让他心头一震。他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只见这几枚铜钱成色十足,轮廓清晰,没有丝毫掺假,甚至比往日官府发行的制钱还要足量。
这在劣币横行的乱世,简直是闻所未闻之事。
他抬起头,呆呆地看着那群只是默默跟在远处、与主家保持着十余步距离、对周遭百姓秋毫无犯的汉子,眼神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难以置信的困惑与茫然所取代。
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这样不扰民的兵。
刘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是将一块炊饼递给了身边的亲卫,自己则慢慢地咀嚼着另一块。炊饼的口感有些粗粝,带着淡淡的麦香,这便是寻常百姓果腹的滋味。
而在城外的田垄间,刘靖看到了另一幅让他心头更为触动的景象。
一名头发花白、脊背被岁月压得佝偻的老农,正领着他那面黄肌瘦、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孙子,从一名官吏手中接过一小袋用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稻种。
那官吏的服色,正是他刚刚设立的“劝农都”的样式。
老农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他几乎是抢一般将那袋种子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眼中,却充满了深深的不安与警惕,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那名官吏,仿佛下一刻,这名官吏就会像过去的那些人一样,亮出腰间的短刀,或是掏出算筹,索要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种子税”。
然而,那名皮肤黝黑、看着倒像个老农多过像个官的劝农吏,只是将种子递给他,随即转身,清了清嘶哑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周围围拢过来的乡民们吼道:“都听清了!刺史大人有令!凡从官府处领种之家,今年秋收,只缴一成之税!一成!”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一成的税,对于被盘剥惯了的他们来说,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劝农吏没有理会他们的议论,继续吼道:“刺史大人还说了!丑话说在前头!若有谎报田亩、偷奸耍滑之辈,我劝农都的刀可不认人!但若有勤恳耕种、获得丰收者,待到秋后,官府另有赏赐!或是钱财,或是布帛!”
说罢,他竟是直接卷起了袖子,露出了两条满是老茧和泥垢的粗壮手臂,大步流星地跳下田埂,从另一户只有妇孺的人家手中接过犁耙,吆喝一声,竟是亲自帮着他们犁起了那片干涸的土地。
老农呆呆地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又低头看了看怀里那沉甸甸的种子,他将脸贴在粗糙的麻布袋上,仿佛能感受到里面蕴含的勃勃生机。
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泛起了名为“希望”的水光,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滑落,滴进了脚下龟裂的土地。
刘靖站在远处的田埂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信任的种子,更难在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发芽。
但他有耐心,也有决心。
离开田野,他来到了卢元峰的祠庙前。
昔日为守城而壮烈殉国的卢元峰,已被他上表朝廷,追封为义烈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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