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自问是当世第一枭雄,天下英雄皆如土狗,唯独对这个独眼龙,既恨之入骨,又不得不在心底承认,那是一个真正值得他全力以赴的对手。
现在,他要死了。
不是死在自己手上,而是要病死了!
老天开眼!
真是老天开眼!
敬翔的嘴角,也适时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再次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维,却又无比冷静。
“恭喜陛下,此乃天佑大梁。宿敌将亡,霸业可成。”
“独眼龙一死,他那个黄口小儿,那个只知道唱戏听曲的李存勖,能成什么气候!”
朱温笑声一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轻蔑:“父是英雄儿草包,老子英雄儿混蛋,自古皆然!”
敬翔的声音,比殿外的秋风还要冷冽。
“陛下,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臣以为,当趁他病,要他命。”
“不错!”
朱温狞笑着重重点头,胸中所有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
他猛地转身,对着殿外厉声喝道。
“来人!传朕旨意!”
“潞州行营招讨使康怀贞,督战不力,攻坚无方,有负圣恩,即刻贬为都虞候,戴罪立功!”
“着令虎将刘知俊,即刻起,总领潞州行营诸军事,任招讨使!再从禁中拨付龙骧卫精兵两万,星夜开赴前线,归其调遣!”
他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字字如刀,充满了血腥味。
“派人告诉刘知俊,朕不要捷报,不要降表,更不要什么战功!朕只要一样东西!”
朱温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一个月内,朕要看到周德威的脑袋,用石灰腌了,快马送到洛阳来!”
在皇帝的咆哮声中,敬翔的目光短暂地落在地上那片秘色瓷的碎片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惋惜,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悲哀。
如此精美之物,诞生于盛世,也终将毁灭于乱世。
欲平此乱世,必先有陛下此等恶人,以雷霆手段,以绝对之恶,终结所有之乱。
至于那些附带的牺牲,不过是铸就新秩序的基石罢了。
他缓缓垂下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阴影之中。
……
江南,广陵。
七月末的午后,暑气蒸腾,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
淮南节度使府的书房内,四角皆放置着盛满冰块的铜盆,丝丝凉气驱散了室外的燥热。
权倾淮南的徐温,正坐于案后。
他面前的,并非笔墨纸砚,而是一只小巧的博山炉。
他手持一把银质的香匙,正不疾不徐地将香炉内的香灰压平、堆起,仿佛一个技艺精湛的匠人,在营造一座微缩的雪山。
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在香灰上放上一枚薄如蝉翼的云母片,再用香箸夹起一小撮价比黄金的奇楠沉香粉末,轻轻置于云母片之上。
整个过程,他神情专注,动作优雅,仿佛在完成一件至关重要的艺术品。
随着炉内早已埋下的微弱热力缓缓渗透,一丝极淡、却醇厚悠远的香气,开始在宁静的书房中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混乱的脚步声打破了满室的静谧。
“砰!”
书房的门被粗暴地撞开。
徐温的长子徐知训,连通传都省了,几乎是闯了进来。
他一张因酒色而略显虚浮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慌与愤怒。
“父亲!大事不好了!”
他冲到案前,将一份印刷粗糙、散发着廉价油墨味的麻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险些打翻了徐温手边的茶盏。
徐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听见儿子的惊呼。
他安稳地放云母片,这才慢条斯理的转过身来。
他抬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瞥了儿子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然后才慢悠悠地拿起那份《歙州日报》。
他的目光掠过头版那触目惊心的标题——《窃淮南,弑其主,徐贼温罪行录》,没有停留,反而饶有兴致地翻到了杂谈版面,细细读完一篇题为《论均田以安民心》的策论,竟还微微颔首,自语般评价道。
“此文鞭辟入里,颇有见地,不似腐儒空谈。”
“父亲!”
徐知训快要疯了,他指着那头版标题,声音都因激动而变了调。
“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有心思关心这些酸腐文章!”
“那歙州刺史刘靖,竟敢公然刊印……污蔑您弑主之事!”
“还添油加醋,说什么黑云都血洗广陵!这无异于将刀子递到朱瑾、刘威那些心怀不满的旧将手里!此报一流传开来,我等危矣!”
徐温终于放下了报纸。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任由那温热的茶水在口中回转,洗去方才因儿子闯入而带来的些许不快。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听不出任何情绪。
见儿子依旧满脸惶恐,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徐温的目光终于沉了下来。他看出了儿子眼中那并非伪装的、实实在在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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