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大堂。
午后的阳光穿过高大轩敞的雕花窗棂,在光洁如镜的澄泥方砖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上等龙涎香那清冷而悠远的香气,与窗外盛夏时节声嘶力竭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与往日议事时炭火熊熊,茶汤滚沸不同,今日堂内并未生火设炉,透着一股反常的清冷。
一张宽大的黑漆坐榻上,三人跽坐相对,泾渭分明。
榻上设有一张精致的黑漆嵌螺钿矮几,其上只孤零零地摆着三只剔透的琉璃盏。 盏中,嫩绿的茶叶在取自清冽深井的凉水中缓缓舒展、沉浮。
这便是歙州刺史刘靖,从他那神秘莫测的“梦中仙人”处学来的所谓“冷泡法”。 在这炎炎夏日,最是消暑解渴,涤荡心胸。
胡三公一丝不苟地维持着标准的跽坐姿势,背脊挺得笔直,花白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派老派士大夫的严谨风范。
他端起那只在他看来过于奇巧华丽的琉璃盏,看着盏中那未经任何炮制的、根根分明的茶叶,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蹙起。 他依旧无法习惯这种近乎“茹毛饮血”的饮茶方式。
没有炙烤,没有碾磨,没有筛罗,更没有加盐、姜、葱等佐料调和成一碗五味俱全的茶汤。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对“茶”这种风雅之物的亵渎,是暴殄天物的行为。
他端起茶盏,浅尝了一口。
冰凉的茶水滑入喉咙,瞬间驱散了身体里的几分燥热暑气,但那寡淡的滋味,却让他心中空落落的,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
“夏茶,终究是失了春芽那一缕破土而出、向死而生的灵气。”
老人放下琉璃盏,剔透的杯底与乌亮的几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单的轻响。 他的目光悠远,仿佛在看一个正在远去的、无可挽回的时代背影。
在他对面,盘膝而坐的青阳散人闻言,却是哂然一笑。
他一身宽松的青色道袍,姿态远比胡三公要写意得多。
对于主公层出不穷的“不经之谈”与“不经之器”,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毫不犹豫地将琉璃盏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动作豪迈,不拘一格。
“我倒觉得,此法虽简,却最能品出茶叶的本真之味。”
“春茶如少年,锐气有余而底蕴不足;这夏茶历经烈日暴雨的锤炼,褪去了所有青涩,才有了这般醇厚内敛的滋味。”
“苦涩尽去,回甘方显。胡别驾,这不正如大丈夫功业已成,洗尽铅华,当细品这份沉淀之后的从容与甘醇么?”青阳散人的话,巧妙地将茶道与功业联系在了一起。
自始至终,位居主座的刘靖始终未语。 他的姿态最为随意,近乎半躺着,斜倚在一个柔软的凭几上。
直到此刻,他才慢条斯理地端起自己的那盏琉璃盏。
他没有喝,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光滑的杯壁,感受着那琉璃特有的、介于玉石与冰块之间的奇妙质感。
刘靖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杯中那些上下沉浮的茶叶,眼神深邃,仿佛那不是茶,而是一整个风云变幻的天下棋局。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平淡无波,却像是一枚落下的棋子,为这场茶中论道做出了最终的裁决:“夏茶虽失了灵气,却胜在一个‘稳’字。”
“正如如今歙州的士绅,虽没了开疆拓土的锐气,却也翻不起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浪了。”
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将风雅飘渺的茶事,瞬间拉回了冰冷刺骨的现实政局。 胡三公与青阳散人皆是心头一凛,随即会意,脸上的闲适荡然无存,神情都变得肃穆起来。
胡三公率先反应过来,他微微躬身,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刺史所言极是。府衙外面,方才又闹了一场。”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组织着语言,试图将那场在他看来近乎滑稽的闹剧,描述得更为生动一些。
“日上三竿时分,来了百十号人。为首的几个,还是歙州城里有些脸面的乡绅。”
“一个个穿着簇新的杭绸衫子,却偏要学那市井泼皮,在府衙门口的石狮子旁捶胸顿足,涕泪横流。”
“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哭喊着什么‘祖宗田产,毁于一旦’,什么‘酷吏当道,民不聊生’,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说到这里,胡三公的嘴角撇出一丝不屑:“可笑的是,那些围观的百姓,脸上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满是讥诮与快意。有那胆子大的,甚至当场就指着他们的鼻子骂!”
“说他们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硕鼠’,是‘喝人血不吐骨头的地头蛇’,如今被刺史除了身上的肥油,便在这里撒泼打滚,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下官都懒得亲自出面,只命几名小吏出去,将那水火棍在青石板上重重一顿,‘砰’地一声,那百十号人的哭喊声便戛然而止。再一通毫不留情的杖责伺候,那几个领头的乡绅当场就被打开了花,剩下的便一个个抱头鼠窜,作鸟兽散了,比见了鬼跑得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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