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与篝火的暖意被远远抛在身后。县衙后院的小花园里,只余下清冷的月光,和深秋特有的、带着枯草与泥土气息的凉风。白日里精心修剪过的菊丛在月色下显出模糊的轮廓,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焚烧艾草后特有的、驱邪避秽的辛香,与此刻的静谧交织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陆明渊与沈清漪,一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缓缓走着。陆明渊依旧穿着那身靛青的锦缎常服,身姿挺拔,步履沉稳,只是背影在月色下显得比平日更加孤峭。沈清漪则裹了一件月白色的薄绒披风,将她纤细的身形拢住,步履轻盈,如同月下悄然绽放的幽兰。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纱,方才宴席上那短暂交汇又各自避开的视线,此刻化作了沉默的空气,在夜风中流淌。
陆明渊的脚步在靠近一丛开得正盛的墨菊前停下。他微微侧身,目光并未直接落在沈清漪身上,而是投向远处县衙围墙外沉沉的夜色,声音低沉地响起,打破了这份微妙的寂静:
“沈姑娘。”
沈清漪的脚步也随之停下,抬眸望向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月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清晰的阴影。她轻轻应道:“大人。”
“清河血蛊之祸已平,” 陆明渊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邪教伏诛,民心已安,后续重建、防疫皆有章程可循。姑娘‘义医’之号已得朝廷敕封,此番功绩,足以回京复命,令尊想必亦在翘首以盼。”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从夜色中转回,落在沈清漪清丽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幽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不知…姑娘作何打算?何时启程?”
夜风吹拂,带来一阵凉意,也吹动了沈清漪披风领口柔软的绒毛。她微微拢了拢披风,并未立刻回答。月光下,她清澈的眼眸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沉静地回视着陆明渊。她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是去留,更是试探。试探她对京城漩涡的态度,试探她…对清河,或者说,对眼前这个人,是否还有留下的理由。
“疫情虽控,余毒未尽。” 沈清漪的声音清越而平静,带着医者特有的审慎,“蛊毒诡谲,尤擅蛰伏。黑石村及周边幸存病患,其脏腑经络受损程度不一,康复过程漫长,需金针导引,汤药固本,随时观察,以防死灰复燃。此非寻常郎中所能胜任。” 她的话语条理清晰,理由充分,将“义医”的职责摆在明处。
陆明渊静静听着,深潭般的眼底波澜不惊,只是那按在墨菊冰冷石栏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理由,在他意料之中。
沈清漪的目光转向花园深处那片在月光下显得朦胧的药圃,继续道:“更遑论防疫之责。水源净化、居所熏蒸、衣物曝晒、病患隔离观察…此等条令,看似琐碎,却关乎根本。村民初离恐惧,易生懈怠。若无强力督促与专业指引,恐前功尽弃。清漪既受‘义医’之号,享地方供奉,自当尽责到底。” 她将“职责”二字,说得极重。
理由无懈可击。陆明渊无法反驳。他沉默着,夜风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拂过他略显苍白的脸颊。花园里只剩下秋虫最后微弱的鸣叫,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沈清漪停顿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语。她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再抬眸时,目光已不再回避,而是直直地、带着一种近乎坦诚的锐利,迎向陆明渊深邃的眼眸。月光映亮她半边侧脸,清冷中透着一丝决然。
“况且…”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清晰的犹豫,仿佛在触碰某个禁忌的话题,“京城…那个漩涡…” 她没有明说靖王,没有提司礼监,但这四个字已足够沉重,“家父身处其中,如履薄冰。清漪虽为女子,亦知其中凶险。此番能借‘协理疫情’之名离京,已是万幸。此时若贸然归返…”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深切的忧虑与不愿再踏足泥潭的抗拒,已清晰地传递出来。
她微微侧过身,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繁华却压抑的皇城,看到了父亲在朝堂上斡旋时疲惫的身影。“父亲…他亦不愿我此时回去。” 她轻声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这是实情,也是她此刻最有力的挡箭牌。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两人之间。陆明渊深潭般的眼眸紧紧锁住沈清漪。她清冷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份不愿回京的决绝,那份对父亲处境的忧虑,以及…那份似乎不愿离开此地的、难以言喻的牵绊,都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底。
他看到了她陈述职责时的冷静专业,更看到了她提及京城漩涡时,眼底一闪而逝的、如同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与深深的倦意。她不再是初到清河时那个带着几分疏离、只为躲避联姻的深闺贵女,她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淬炼出锋芒,却也背负了更沉重的枷锁。京城于她,是牢笼,是战场,是父亲需要孤身奋战的险地。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