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的秋夜,许都丞相府的书房还亮着灯。曹操披着件旧棉袍,手里捏着片竹简,指腹把竹面磨得发亮——那上面刻着秦将蒙恬的遗言,字是他亲手抄的,墨迹都快洇透了竹纹。
案上的铜炉燃着残香,烟丝慢悠悠往上飘,撞上房梁又散成碎雾。曹操咳了两声,拿起案边的《述志令》草稿,上面被他划得乱七八糟:“托名汉相,实为汉贼”——这是江东孙权骂他的;“欲废汉自立”——这是蜀地刘备咒他的;还有宫里传来的风声,说汉献帝藏了衣带诏,要让国舅董承找机会“清君侧”。
“呵,”他低低笑了声,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倒显得更冷清。旁边侍立的荀彧递过杯热茶:“明公,夜深了,要不先歇着?”
曹操没接茶,把手里的竹简往荀彧面前一递:“文若,你再读读这个。”
荀彧拿起竹简,轻声念道:“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
念完,他抬眼瞧曹操——这位横扫北方的雄主,眼眶竟红了。
“每次读蒙恬这两句话,我都想掉泪。”曹操端起茶,指尖有点抖,“他跟我,多像啊。”
这话得从蒙恬那时候说起。
蒙家三代都是秦国的“铁杆儿”。蒙恬的爷爷蒙骜,当年从齐国跑来投秦昭襄王,提着刀在战场上拼了三十年,打韩、赵、魏三国,夺了七十多座城,最后官至上卿,临死前还攥着秦王赐的青铜剑,说“蒙家子孙,当为秦死”。
他爹蒙武更厉害,跟王翦一起灭了楚国,把楚王俘到咸阳的时候,蒙武就站在楚王身后,手里的长戟尖沾着血,却没敢弄脏楚王的衣袍——秦法严,他怕失了礼数。到蒙恬这儿,更是把“忠”字刻在了骨头上。
秦始皇统一天下那年,蒙恬才三十出头,主动请缨去打匈奴。那会儿匈奴在北边得瑟,骑着马抢秦人的牛羊,甚至敢摸到黄河边来拆村子。秦始皇拍着他的肩说:“北边就交给你了。”蒙恬带着三十万大军出发,走的时候没带多少粮草,却带了一车竹简——都是他爹蒙武写的兵法,还有爷爷蒙骜留下的“守义”二字。
他在北边待了十年。春天挖渠引黄河水浇田,让士兵跟边民一起种粟米;冬天守在长城上,雪没到膝盖,就把盔甲卸下来烤烤火,再给身边的小兵暖手。匈奴人怕他,说“蒙恬的兵比长城还硬”,愣是十年没敢跨过黄河。后来他又奉命修长城,从临洮一直修到辽东,一万多里的城墙,他亲自踩着泥泞去看,脚底板磨出的泡结了痂,又被碎石子磨破,竟没喊过一声苦。
谁能想到,秦始皇东巡时在沙丘崩了,这天下就变了。宦官赵高撺掇着胡亥夺位,怕蒙恬不服——毕竟蒙恬手里有三十万大军,还是太子扶苏的老师——就假造了份遗诏,派使者去军中立逼扶苏和蒙恬自杀。
使者到军帐那天,蒙恬正在看士兵修补城墙。他穿着粗布短打,手里拿着把瓦刀,脸上沾着灰,乍一看跟个老工匠似的。使者捧着诏纸,声音发虚:“蒙将军,陛下有令,公子扶苏赐死,将军……将军亦当自裁。”
蒙恬手里的瓦刀“当啷”掉在地上。他转过身,灰扑扑的脸上,眼睛亮得吓人:“先帝上个月还写信给我,让我好好辅佐公子,怎么会突然赐死?这诏是假的!”
使者往后缩了缩:“将军别为难小的,诏上盖着玉玺呢。”
蒙恬盯着那方玉玺印,突然笑了。他想起小时候,父亲蒙武教他认玉玺:“这印是天下的信,可要是握印的人没了信,印也就成了块石头。”他摆摆手,没让士兵拦着使者,只是回帐里换了身朝服——那是秦始皇赐的,藏青底色,绣着猛虎,多少年舍不得穿。
他坐在帐中,看着窗外的士兵在练箭,弓弦“嗡嗡”响,像极了当年北击匈奴时的声音。侍妾端来毒药,眼泪掉在碗沿上:“将军,咱反了吧!三十万大军在手,杀回咸阳,谁敢拦?”
蒙恬没接那碗药,只是慢悠悠说:“你不懂。”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蒙家三代受秦恩,爷爷蒙骜是秦的上卿,父亲蒙武是秦的大将,他蒙恬能有今天,全靠秦王信任。“今臣将兵三十余万,其势足以背叛”——他要是想反,挥挥手,三十万大军就能踏平咸阳,胡亥根本拦不住。“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可他不能反,反了,就辱了蒙家的名声,忘了先王的恩。
侍妾哭着说:“可您没罪啊!”
蒙恬这才拿起药碗,指尖摩挲着碗边,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他轻轻叹口气:“恬罪固当死矣。”他想起修长城时,为了让城墙结实,曾下令挖过一段山岗,那山岗据说连着龙脉。“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巉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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