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的秋天,江宁织造府的桂花正开得泼天热闹。曹寅站在廊下,手里捏着封刚到的京信,鼻尖沾着桂花香,眼里却亮得很。信是康熙亲笔,字里带着笑:“下月南巡,还住你家。”
他转头喊:“来人!”管家小跑过来,腰弯得像张弓。“告诉后厨,把那坛埋了十年的女儿红起出来。再让绣坊赶制十床纱帐,要最细的杭绸,绣上‘万寿无疆’,明儿就得见样!”
管家应着“是”,脚没动,犹豫着说:“老爷,上个月给宫里送贡缎,账上已经空了……绣帐料子,怕是得先挪银子。”
曹寅摆摆手,满不在乎:“怕什么?皇上住咱家,是天大的脸面。银子不够,先从府里库房匀,回头再报上去,皇上还能跟咱计较?”
那时的曹家,是真不用计较。从曹寅的父亲曹玺起,曹家三代管江宁织造,说是“织造”,其实是康熙插在江南的“眼线”——不光管着皇室绸缎,还得悄悄查江南的米价、民情,甚至官绅动向,密折直接送御前。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曹府,每次来,曹寅都把府里翻个新:正厅的地砖换成汉白玉的,花园里临时搭起琉璃亭,连丫鬟的衣裳都得是新绣的花。有回康熙说“这荷花不错”,曹寅连夜让人从西湖运了满池的荷根,赶在第二天清晨栽进府里的池塘,露水还挂着,康熙推开窗就笑了。
那时候的曹府,门坎都快被踏平了。江南的官绅提着礼盒来,说“求曹大人在皇上面前多美言”;文人墨客捧着诗卷来,说“愿为曹府写篇赋”。曹寅爱热闹,来者不拒,摆宴时,戏台子从前厅搭到花园,昆曲唱到半夜,酒杯碰得叮当响,谁都知道,江宁曹家是“皇帝家的亲戚”,金贵着呢。
可热闹里,早藏着窟窿。康熙四十七年,曹寅给康熙的密折里,偷偷提了句“府中亏空已逾十万两”。康熙批了个“知道了”,没问责,反倒私下让人给江宁藩库递话:“先借曹家十万两,缓着。”他知道曹寅的亏空不是贪,是为了接驾——那些纱帐、宴席、池塘,哪样不是白花花的银子堆的?可“借”来的银子像泼出去的水,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逝,儿子曹颙接任,没两年也病死了,康熙又让曹寅的侄子曹頫过继来当织造,账本一翻,亏空已经滚到了二十几万两。
曹頫那时才二十出头,毛手毛脚的,接过账本时脸都白了。老管家劝他:“少爷,赶紧给皇上递折子,求宽限几年,慢慢还。”曹頫却犯了个错——他没只盯着账本,反倒把眼睛挪到了京城的方向。
那会儿康熙老了,皇子们争储争得像乌眼鸡。大阿哥被圈禁,二阿哥两度废立,剩下的里头,八阿哥胤禩最得人心。京里人都说“八爷贤”,江南的官绅也偷偷递话:“八爷要是得了势,江南的事,还得靠曹大人照应。”曹頫年轻,架不住旁人撺掇,又想着曹家在江南根基深,总得找个“靠山”,便悄悄往八爷府送了回礼——不是金银,是两匹江宁最细的“云锦”,织着“松鹤延年”,针脚细得能数出根数。
他没敢声张,可江南的风早吹到了京城。有回康熙召见江宁巡抚,随口问了句“曹頫这孩子怎么样”,巡抚揣着明白装糊涂:“曹织造年轻有为,就是……府里近来常有京里的人走动。”康熙没接话,只是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
这“走动”,成了曹家后来的催命符。
雍正元年的正月,南京城还飘着雪,曹府的春联刚贴上,就来了个穿蓝袍的官差,递上封黄皮文书。曹頫拆开一看,手直抖——是新登基的雍正下的旨,让他“限三月内,将江宁织造府亏空银两悉数交清,若有隐匿,即刻查办”。
他慌了。二十几万两,三个月怎么凑?他让人把库房里剩下的绸缎全拉去当铺,又把府里的金银器熔了,凑了三万两,先送进京,又递了封折子,哭着说“实在凑不齐,求皇上宽限”。
雍正没批。倒是负责查全国亏空的“会考府”来了人,直奔江宁织造府的账房。查账的官叫李煦——说起来还是曹寅的连襟,曾任苏州织造,可这会儿他自己也被雍正揪着亏空,正想戴罪立功,查得格外狠。
账房里的账本堆得像小山,李煦让人把账摊在院里,一页页翻。晴天还好,遇着阴雨天,纸页潮得发皱,墨字晕成一团。查了半个月,李煦往京城递了封奏折,里头列得清清楚楚:“曹頫接任以来,挪用织造库银七万两;为八阿哥胤禩贺寿,私赠云锦两匹、金如意一柄;去年押送贡缎进京,在山东驿站勒索驿丞银五百两……”
每一条都扎眼。尤其是“私赠八阿哥”那句,正戳在雍正的肺管子上。
雍正登基前,最恨的就是八阿哥胤禩。当年争储,胤禩拉帮结派,朝堂上一半官员都帮他说话,雍正那会儿还是“四阿哥”,性子硬,没少跟胤禩呛,私下里早把“八爷党”的名单记了满满一本。如今他坐了龙椅,头一件事就是清旧账——九门提督隆科多被撤了职,户部侍郎查弼纳被流放,轮到江南,曹家这“私赠云锦”的事,正好成了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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