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晚风裹着柏油路的热气,糊在人脸上像块刚揭下来的膏药。云杰站在汽车站出口,T恤后背洇出的汗渍像幅没干透的地图,手里攥着的塑料袋被西瓜坠得咯吱响——那是他跑了三个水果摊才挑到的沙瓤瓜,花了七块三。
小杰!
穿碎花衬衫的姑妈从检票口挤出来,帆布包带子磨得发亮,手里还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云杰赶紧迎上去,鼻尖突然涌上股酸意——去年冬天他来这小城打工,姑妈塞给他的煮鸡蛋还焐在棉袄内袋里,现在那温度好像还贴在胸口。
姑,你咋不提前说声?他接过蛇皮袋,沉甸甸的,晃起来叮当作响,我好去买两张新床单。
给你带了些家乡的核桃,姑妈拍着他胳膊笑,眼角的皱纹里还嵌着村口的尘土,你租的那屋我看过照片,窗明几净的,不用瞎花钱。
云杰的脸腾地红了。照片是上个月寄回家的,他特意把房东那台掉漆的电风扇转了个方向,挡住墙角发霉的墙皮。其实此刻他租的顶楼小屋,西晒正把地板烤得能烙饼,唯一的旧风扇转起来像要散架。
两人沿着解放路慢慢走。路边的烧烤摊支起了铁皮炉,油烟裹着孜然味飘过来,混着广场舞的音乐黏在人身上。姑妈指着街边的服装店啧啧称奇:城里就是不一样,晚上还亮这么多灯。
云杰嗯嗯啊啊地应着,手悄悄摸了摸裤兜。早上发的加班费躺在信封里,他数了三遍,不多不少,五十块。本来盘算着请姑妈去巷尾那家馄饨铺,七块钱一碗,加个蛋也就九块,剩下的还能买瓶冰镇汽水。
肚子饿了吧?姑妈突然停下脚步,眼睛亮起来,那家馆子看着不错!
云杰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腿肚子猛地一软。迎宾楼三个鎏金大字在霓虹灯里闪得晃眼,玻璃门里穿旗袍的服务员正弯腰给客人开门,门把手上挂着的水晶串叮当作响——上周他陪同事来这儿给老板买生日蛋糕,瞥见过菜单,最便宜的炒时蔬都要二十八。
姑,那家贵......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前面巷子里有家馄饨,馅儿是现剁的......
贵啥贵,姑妈已经迈步朝玻璃门走,你刚上班,姑请你!再说了,咱娘俩难得见回面,总不能蹲在路边啃西瓜吧?
穿旗袍的服务员拉开门,冷气地涌出来,吹得云杰打了个哆嗦。他瞥见自己凉鞋上沾着的泥点,赶紧往脚后跟缩了缩。
大堂里铺着红地毯,踩上去像陷进棉花堆。靠窗的圆桌坐着几桌客人,筷子碰到骨瓷碗的声音都透着小心翼翼。姑妈被服务员引着往里面走,云杰跟在后面,感觉后背的汗正顺着脊椎往下爬,凉飕飕的。
两位里面请,雅座清净。服务员的声音甜得发腻。
就这儿吧。姑妈选了个靠门的方桌,把帆布包往旁边的空椅上一放,我这侄子出息了,在城里当技术员呢。
云杰的手在桌底下绞成麻花。他其实就是电子厂流水线上的装配工,上个月才刚转正。
菜单递过来的时候,封面的烫金牡丹硌得他手心发烫。姑妈戴着老花镜,手指头在菜单上慢慢划:这松鼠鳜鱼看着不错,小杰你小时候最爱吃你姑父做的鱼......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像吞了个核桃,我最近上火,吃鱼怕卡刺。
那来个拔丝山药?姑妈抬头看他,眼睛笑成了月牙,你小时候偷着把糖浆抹在馒头上,被你奶奶追着打。
记忆里的甜味混着此刻的窘迫涌上来,云杰的舌头突然打了结。他想说这菜要三十八,想说我们还是去吃馄饨吧,想说我兜里只有五十块,可话到嘴边全变成了:都行,姑你爱吃啥点啥。
服务员拿着小本本站在旁边,笔尖悬在纸上,睫毛长得像小扇子。云杰盯着她胸前的工牌——,两个字绣得歪歪扭扭。
再来个香菇青菜,姑妈合上菜单,哦对了,来两碗米饭,不要汤。
云杰的心稍微落了落。他飞快地算着账:拔丝山药三十八,香菇青菜十八,两碗米饭四块,一共六十。他兜里的五十块,还差十块。
姑,我去趟厕所。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毯上蹭出闷响。
洗手间的镜子里,他的脸白得像张纸。冷水扑在脸上,凉劲刚过,热意又从骨头缝里冒出来。他摸出手机,通讯录翻了个遍——同事们都在加班,老乡住得远,唯一一个可能借钱的同学,上周刚说要交房租。
洗手台的瓷砖缺了个角,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水泥。云杰对着那处缺口发愣,突然想起高考结束那年,他没考上大学,姑妈把他拉到一边,塞给他一个红布包:去学门手艺,别觉得抬不起头,凭本事吃饭不丢人。那包里是两千块钱,是姑妈卖了三麻袋棉花凑的。
先生,您的菜齐了。
回到座位时,拔丝山药正冒着热气,糖浆在灯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姑妈用筷子夹起一块,吹了吹递过来:快吃,凉了就拔不出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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