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沈砚之拍着他的肩,“这是你应得的。拿着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阿明眼圈红了,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进了雪地里。他的背影还像初见时那样挺直,沈砚之站在画室门口,看着那背影变成个小黑点,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他那时以为,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一个画师找到了他的缪斯,一个年轻人拿着钱开始了好日子。
可故事哪有那么容易结束。
三年后,沈砚之的画在京城也出了名。有天夜里,他对着《众生喜》发呆,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佛画得再好,总像缺了个参照。就像黑夜里的灯,得有影子才显得亮;春天的花,得有冬天的雪才衬得艳。
“得画个魔。”他摸着下巴,眼睛亮起来,“最恶的那种,恶到让人看一眼就打哆嗦。”
他又开始了寻找。这次比找佛还难。他去过大牢门口,见过满脸横肉的强盗;也混过码头,遇过眼神阴鸷的地痞。可画出来的东西,总带着股刻意的凶,像戏台上演反派的花脸,看着吓人,心里知道是假的。
“魔不是装出来的。”沈砚之把画烧了,烟呛得他直咳嗽,“是从骨头里烂出来的,是眼睛里没了光,只剩下灰。”
又找了两年。这年冬天,他听说南京府衙大牢里关着个死刑犯,据说杀了人,抢了银号,还放火烧了半条街。狱卒说,那小子不用捆,往那儿一站,旁边的犯人都不敢喘气。
“去看看。”沈砚之揣着画具,雇了辆马车就往南京赶。
大牢里阴森得像冰窖。铁链拖地的声音“哐当哐当”响,混着犯人的咳嗽和骂声,让人头皮发麻。狱卒打开一道又一道铁门,最后停在最里面的一间。
“就是他。”狱卒指了指墙角。
沈砚之举起油灯,往里照去。
墙角缩着个男人,头发像堆乱草,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的囚服又脏又破,露出的胳膊上全是青紫的伤痕,新旧交叠,像幅丑陋的地图。他慢慢抬起头,沈砚之手里的油灯“啪”地掉在地上,灯芯在冰冷的石板上挣扎了两下,灭了。
黑暗里,只有男人的眼睛在反光。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眼珠子浑浊得像蒙了层血,眼白上爬满了红血丝,看着人时,不是瞪,不是瞄,是像饿狼盯着猎物,带着股子狠劲,又藏着点说不出的绝望。
鼻子塌了一块,像是被人打断过,歪歪扭扭地趴在脸上。嘴唇干裂起皮,嘴角往下撇着,露出的牙齿又黄又黑,有两颗还缺了角。最吓人的是额头,有道疤从发际线一直划到眉骨,像条丑陋的蜈蚣,随着他说话的动作微微动着。
“画我?”男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给多少钱?”
沈砚之没说话,他的手抖得厉害。这张脸明明陌生得可怕,可那眉骨的形状,那鼻尖那颗若隐若现的小痣……像根针,猛地扎进他心里。
“你……”他声音都劈了,“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以前叫阿明。现在?谁在乎呢。”
“阿明?”沈砚之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在冰冷的铁门上,“你是……杭州灵隐寺后山那个阿明?”
男人忽然就哭了。不是嚎啕大哭,是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从乱发里渗出来,在满是污垢的脸上冲出两道白痕。
“沈先生……是我啊。”
油灯重新被点亮,昏黄的光晃在两人脸上。沈砚之看着眼前这张脸,怎么也没法和记忆里那个喂麻雀的年轻人重合。可那鼻尖的痣,那眉骨的轮廓,明明就是同一个人。
“怎么会这样?”沈砚之蹲下来,声音发颤,“你拿着钱……不是该好好过日子吗?”
阿明抬起头,眼睛里的凶光没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那天从苏州回去,他确实想好好过日子。他用那二十两银子盖了间新屋,买了两亩好地,还请了个媒人,想给村里的二丫说亲。二丫笑起来有两个酒窝,他早就瞧上了。
可媒人还没上门,就有人来找他。是邻村的王老三,说城里新开了家赌场,好玩得很,赢了钱能娶三个媳妇。
“不去。”阿明摆摆手,他娘从小就教他,赌钱是败家的根。
可王老三天天来,拉着他喝酒,说男人就得闯闯,守着几亩地没出息。有天晚上,阿明被灌得晕乎乎的,稀里糊涂就跟着进了赌场。
第一次押注时,他手心全是汗。骰子摇得“哗啦啦”响,他闭着眼睛不敢看。等开了盅,周围一片叫好——他赢了,赢了一两银子,抵得上他种半个月的茶。
“咋样?”王老三拍着他的背,“比种地轻松吧?”
阿明的心,就从那天开始偏了。
他开始天天往赌场跑。有时赢,有时输。赢了就去酒馆喝酒,叫上一群人吹嘘;输了就红着眼继续押,总想着捞回来。没过半年,二十两银子就见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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