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满意点头:“甚好。坐下吧。”
允哥儿在底下撇着嘴,小声嘀咕:“哼,装模作样,死记硬背罢了!”但语气里已明显少了当初的嚣张,多了几分嫉妒和无可奈何。其他几个孩子看向权世勋的目光,也复杂起来,轻蔑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下学路上,允哥儿带着两个跟班,故意撞了权世勋一下,将他手中的砚台撞翻在地,墨汁溅脏了衣襟。
“哎呀!走路不长眼啊!”允哥儿倒打一耙。
权世勋看着衣襟上的墨迹,又看看地上摔裂一角的砚台(那是舅公省吃俭用给他买的),小脸紧绷,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委屈含泪。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允哥儿,那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竟让允哥儿心头一虚。
“是你撞的我。”权世勋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你……你胡说!”允哥儿色厉内荏。
“学堂廊下,王妈刚才在扫院子,她看见了。”权世勋平静地说出一个事实。他知道那个负责打扫的老妈子,是个心善人,有时会偷偷塞给他一块饽饽。
允哥儿脸色一变,显然也知道王妈可能真看见了。他瞪着权世勋,想发作又有些顾忌,最终恨恨地跺了跺脚:“算你走运!我们走!”带着跟班悻悻离去。
权世勋默默蹲下,小心地捡起摔裂的砚台,用衣袖擦去上面的尘土和墨渍。他没有哭,只是眼神里多了一份超越年龄的隐忍和一丝冰冷的了然。他明白了,在这深宅里,眼泪无用,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无可指摘,才能站稳脚跟。
(三)中秋夜宴,隔阂深深(1930年中秋)
八月十五,月满中天。
白府张灯结彩,处处洋溢着节庆气氛。前厅庭院里,摆开了数桌丰盛的宴席,琉璃灯盏高悬,映照着桌上琳琅满目的菜肴:清蒸大闸蟹、桂花鸭子、火腿炖肘子、松鼠鳜鱼、各色苏式月饼,还有新式洋酒和汽水,新旧混杂,彰显着白家的富贵与开放。
白鸿儒端坐主位,身着团花绸缎长袍,笑容满面。白映雪坐在他下首,穿着一身月白色软缎旗袍,领口别着一枚珍珠胸针,清雅脱俗。各房主子、有头脸的管事、以及族学里几位表现优异的子弟及其家人,皆在受邀之列。这是白家一年一度彰显家族和睦、提携后辈的重要场合。
李老先生作为西席,也带着小权世勋坐在了靠近角落的一桌。这一桌多是些旁支远亲或地位不高的管事。小权世勋穿着他最好的一身靛蓝细布长衫,小脸洗得干干净净,端坐着,努力保持着舅公教导的礼仪。
宴席开始,推杯换盏,笑语喧哗。主桌上的白鸿儒兴致颇高,特意点名让几个族学里表现好的孩子上前,或背诗,或讲讲新学的知识,并当场给予银元或文房四宝作为嘉奖。
轮到权世勋时,白鸿儒笑着招手:“世勋,你也来。”
小世勋在众人目光聚焦下起身,走到主桌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嗯,好孩子。”白鸿儒捋须微笑,“听李先生说你学业精进,今日中秋佳节,可能应景背首诗?”
权世勋点点头,略一思索,清朗的童音在庭院中响起: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他背的是李白的《古朗月行》,应情应景,流畅自然,毫无滞涩。
“好!”白鸿儒击掌赞叹,“小小年纪,吐字清晰,意境也选得好!”他示意管家取来一个红纸封,“赏!”
管家将红封递到权世勋面前。小世勋双手接过,恭敬道谢:“谢家主赏赐。”动作虽带稚气,却礼仪周全。
这一幕,落在主桌旁另一席的允哥儿和他母亲眼中,却格外刺眼。允哥儿气得鼓起了腮帮子,他刚才背诗磕磕巴巴,只得了两句夸奖,并无实物奖赏。他母亲(那位穿织锦缎旗袍的旁支夫人)更是脸色不豫,用团扇半掩着脸,对身边另一位夫人低语:“哼,一个外姓野种,倒会卖弄!老爷也是,抬举他做什么?也不怕折了他的福!”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飘到了李老先生和小世勋所在的角落。李老先生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小世勋拿着红封的手也顿了一下,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
白映雪端坐在父亲身旁,优雅地用小银勺舀着碗里的桂花甜汤,仿佛对那刺耳的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她垂眸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微澜,如同月华下深潭的暗涌。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应景的曲子。但角落里的气氛,却因那几句议论而显得凝滞。李老先生默默给小世勋夹了一只蟹肉小饺,低声道:“二郎,吃吧。莫理闲言碎语,咱们凭本事吃饭。”
权世勋抬起头,小脸上已看不出太多波澜。他点点头,安静地吃着饺子,只是那握着筷子的手,比平时更用力了些。他小小的心里,清晰地划开了一道线:这满院的繁华热闹,这看似和睦的团圆,与他这个“外姓野种”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深深的、名为“出身”的鸿沟。白家的月圆,照不暖他心底的微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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