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奉天城外的风雪,似乎要将天地间所有的悲鸣与血色都深深掩埋。权忠冰冷的躯体,连同他未竟的牵挂,终是被无情的雪幕覆盖,成为这片焦土上一个沉默的注脚。
范清源怀揣着那沾血的硬木匣子,如同揣着一团燃烧的炭火,也揣着一条沉甸甸的人命承诺。他护着郭怀远残部,在奉军合围的缝隙中,如同丧家之犬般仓惶突围。枪声、喊杀声、濒死的惨嚎声在身后交织成地狱的乐章,每一次回头,都仿佛能看到权忠那双至死未瞑、望向南方的眼睛。
几番血战,几度濒死,这支残兵终于暂时甩脱了追兵,遁入茫茫雪原深处一处废弃的破庙。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劫后余生者脸上麻木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郭怀远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肩头裹着渗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权忠扑倒他那一瞬间的决绝,以及倒在血泊中凝固的眼神,在他脑海中反复灼烧。
范清源默默地走到郭怀远身边,脱下自己还算完好的棉袄,轻轻盖在将军身上。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个硬木匣子。匣子不大,入手却异常沉重,上面还残留着权忠体温褪尽后的冰凉,以及……一丝干涸发黑的血迹。
“将军,”范清源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是……忠子兄弟临终前,托付给我的。”
郭怀远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匣子上,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这个匣子!这是他从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产里取出,专门用于抚恤阵亡将士家属的!他颤抖着手接过,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都在发麻。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掀开匣盖。
火光下,匣内之物清晰可见。
最上面是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展开,是郭怀远亲笔签发的抚恤凭证,上面清晰地写着权忠的名字和一个足以让普通人家安稳几代的数额——大洋两千块。凭证下方,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枚沉甸甸的金锭,金光在昏暗的庙宇里闪烁,刺痛了周围幸存士兵的眼睛,更刺痛了郭怀远的心。这些金子,本该是给那个忠心耿耿的卫士养家糊口、抚育幼子的保障!如今,却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价值。
郭怀远的呼吸变得粗重,手指死死捏着那张薄薄的凭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猛地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浊泪无声地滑过沾满硝烟尘土的脸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权忠的死,不仅是折损了一员猛将,更是斩断了他心头一条滚烫的忠义之筋!
“忠子……”郭怀远喉头哽咽,声音破碎,“他……最后说了什么?”
范清源眼眶通红,强忍着悲痛,将权忠临终托孤之言,一字一句,清晰地复述出来。当说到“大郎……二郎……带他们走……离开这是非地……山东……定州……找他们舅公……”时,郭怀远猛地睁开了眼睛,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悲痛和决绝。
“山东……定州……”他喃喃重复着,目光扫过破庙里仅存的、人人带伤的几十名残兵。他知道,自己已是穷途末路,张瑞山绝不会放过他。跟着他,只有死路一条!他不能,也绝不能再辜负权忠以命换来的嘱托!
“清源!”郭怀远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立刻走!带着这匣子,还有我手令!”他撕下衣襟内衬一角,咬破手指,借着篝火的光,用鲜血在布上疾书:“见令如见吾!持此血令及抚恤金者,乃吾恩人之后!凡吾旧部,见令当竭力护持,助其安身立命!违者,天人共戮!——郭怀远绝笔!”
他将血淋淋的布令和匣子重重塞进范清源手中,双手紧紧握住范清源的肩膀,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眼中是濒死野兽般的最后光芒:“清源!忠子替我挡了子弹,用命换了我的命!现在,我把这条命,托付给他的两个儿子!你,必须活着!必须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必须看着他们长大成人!否则,我郭怀远死不瞑目!九泉之下,亦无颜面对忠子兄弟!”
“将军!”范清源感受到那双手传递过来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压垮的重托,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清源在此立誓!粉身碎骨,定不负将军重托!不负忠子兄弟在天之灵!必护得两位小公子周全!如违此誓,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好!好兄弟!”郭怀远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悲怆,猛地将他拉起,“此地不宜久留!趁着风雪掩护,立刻动身!往南!记住,活着!孩子,一定要活着!”
范清源最后看了一眼形容枯槁却目光如炬的郭怀远,将血令和匣子用油布层层裹好,紧紧贴身藏入最里层。他对着郭怀远和所有残存的袍泽,深深一揖到底,然后决然转身,一头扎进了庙外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之中。身后,是郭怀远带领最后的死士,准备迎接最终命运的悲壮身影。
风雪呜咽,如同万千亡魂在哭泣。范清源的身影,很快便被茫茫白雾吞没。他背负着两条性命的重托,怀揣着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的巨金和血令,踏上了那条通往山东与河北定州的、吉凶未卜的亡命之路。沿途,追兵的搜捕、溃兵的劫掠、土匪的觊觎,如同隐藏在风雪中的饿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将他撕碎。他不敢走官道,只能昼伏夜出,穿行于荒山野岭之间,渴了啃雪,饿了挖点草根树皮,甚至不得不与野狗争食。那贴身藏着的硬木匣子,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胸膛,时刻提醒着他,这条命,早已不属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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