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雨声如注,她曾见他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便被宫人匆匆收走。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指尖抚过纸面,纸纹粗糙,似被夜露浸过,触感微潮,仿佛触到了那段被掩埋的旧事。
烛光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如一头蹲伏的猛兽。
漏壶滴水,一声,又一声。
直到第三更将尽,她才缓缓开口:“拿笔来。”
心腹嬷嬷回话:“陛下……问了一句‘老夫人近来可还听清商旧调’?”
“清商?”她猛然抬头,瞳孔剧烈收缩,耳边仿佛响起那久违的、高亢悲凉的笛声,穿透岁月尘埃,直刺心肺。
她眼前浮现出那年秋夜:先帝曹操亲击羯鼓,陈矩执笛而奏《清商引》,满殿老将潸然泪下。
司马懿在阶下冷笑:“此乐已旧,不合新朝。”
她捏紧残谱,指节发白,呼吸渐重……忽然松手,冷笑出声:“原来,他还记得这曲子。”
一语、一谱、一毒……三者交汇,如蛛网收束。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她唇边逸出,带着彻骨的寒意,如同冬夜寒风掠过枯枝。
“好个天子,真是长大了。”
她缓缓踱步,绣鞋踩在金砖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之上。
她下达了命令:“立刻传话下去,不可轻举妄动,暂且不要碰那个裴元,以免激得他狗急跳墙。但是,把所有进出乐署的路线都给我盯死了!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要知道是公是母。若有任何异动,不必请示,即刻焚琴杀工!”
消息很快通过李昭传回了曹髦耳中。
当听到“蜜果试犬,次日显症”时,曹髦悬着的心反而落回了原处,指尖轻轻敲击琴案,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心跳归于平稳。
他料定张春华生性多疑,送去的礼物本就不是为了示好,而是一块探路的石头。
她用狗试毒,说明她还在观望,心中尚有忌惮。
若是她直接将礼物退回,或是干脆下毒灭口,那才说明她已下定决心,再无转圜余地。
他要的,就是这份观望所带来的短暂空隙。
当夜三更,漏壶滴至三更,宫中万籁俱寂,唯御书房烛火未熄。
李昭低声禀报:“裴元已得令,三日后可送第二批信。但若无人接应,孤掌难鸣。”
曹髦凝视香炉中袅袅青烟,忽然道:“王肃掌礼乐,父辈忠魏,其子却娶司马氏女……此人心如天平,正需一端加码。”
“陛下是想……以‘宫商’动其心?”
“不错。明日便请太常‘论乐’。”
次日,乐署依例排练新谱,曹髦破天荒地亲临指导,甚至兴致勃勃地坐到了羯鼓前,要亲自为裴元伴奏。
“咚咚咚——”三声急促而响亮的鼓点,如惊雷乍起,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
“咚——咚——”两声沉稳的重击,节奏放缓,余音在殿内回荡,如同战鼓擂动于心。
“咚。”一声短促的轻敲,戛然而止,余韵在丝弦间颤抖。
殿内侍奉的宫人与乐工们面面相觑,只道是天子久疏音律,节奏错乱,不堪入耳。
然而,在乐声中央抚琴的裴元,指尖虽未停歇,心神却全部凝聚在那看似杂乱的鼓声之中。
那三连击,是他们之间约定的密语——代表“安全,可以行动”。
此前某次排练,曹髦曾击出三短一长,裴元未动,散场后李昭悄然递来一枚玉佩:“陛下说,你懂规矩。”
在满堂混乱的乐声掩护下,曹髦的鼓点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真正传递的并非完整指令,而是启动信号。
真正的计划,早已写在新谱页边的蝇头小注中:以《鹿鸣》为钥,三日后送信,内容为“南军可动”。
裴元在琴音的掩盖下微微颔首,心中已然记下。
若南军回应,将以晨操为名调动营阵;若无动静,则烧毁信件,装作无事。
当天深夜,曹髦单独召见了王肃,名义是“论乐”。
寝殿内烛火摇曳,熏香袅袅,青烟如丝,缠绕在梁柱之间,带着安神的苦香,却压不住人心的躁动。
曹髦亲手抚上一张七弦琴,指尖拨动,发出一声清越的铮鸣,余音在寂静中久久不散。
他没有看王肃,只是望着窗外的黑暗,幽幽一叹:“朕观古之圣王,莫不以礼乐治天下。太常执掌宗庙礼乐,以为今时今日之乐,尚能安社稷,定乾坤乎?”
王肃深深一揖,俯首道:“陛下,乐可化民,可移风易俗,然……终究不足以解救危局。”
曹髦闻言,发出一声轻笑,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冰珠坠地。
他终于转过头,目光如两道出鞘的利刃,穿透昏暗的帷帐,直刺王肃的内心:“那么,若有一曲,非金石之声,非丝竹之音,却能令三军闻之而动,能令社稷转危为安。太常,可愿为朕奏响此曲?”
王肃高大的身躯猛然一震,喉结滚动,额角渗出细汗。
他张了张口,似欲推辞:“臣年迈力衰,恐负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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