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按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铁手套上斑驳的血锈尚未洗净,仿佛昨夜刚饮过人血,那铁锈的腥气竟隐隐飘入殿内,混在檀香中,令人作呕。
殿内的内侍一律身着青袍,腰间空空如也,别说佩刀,连一把防身的匕首都没有。
他们的脚步轻得像猫,呼吸都刻意放得极缓,仿佛连空气都不敢惊动。
他瞥了一眼御案,发现上面只有几卷经义,连寻常的笔墨纸砚都不见踪影。
案角残留着一点干涸的墨迹,像是被匆忙擦拭过,却仍留下蛛丝马迹,如同权力被刻意抹去的痕迹。
后来他才得知,所有文房用具都由尚手台掌控,每日申时统一收发,以防他写下任何不该写的诏令。
控制已经严密到了这个地步。
他走向一名正在整理床铺的小黄门,状似无意地问道:“先帝……安葬在何处了?”
他口中的“先帝”,指的是刚刚被司马师废黜的齐王曹芳。
这个问题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死水,那小黄门“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金砖上的声音清脆刺耳,震得曹髦脚底一颤。
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咚”的闷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筛糠般地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曹髦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曹芳还活着,只是被废为齐王,迁往了金墉城。
但这名小黄门的反应,比直接告诉他答案更说明问题——在这里,前任皇帝的名字,是一个能轻易引来杀身之祸的禁忌。
司马师废长立幼,将他这个与先帝血缘疏远的宗室子弟从东海之滨的封地迎来洛阳,无非是需要一个姓曹的牌位,来延续“司马摄政”的合法性。
他这个皇帝,不过是司马家粉饰门面的摆设,一个随时可以更换的过渡品。
深夜,所有宫人都被遣退,偌大的暖阁只剩下曹髦一人。
他独坐在御案前,殿外的甲士换岗声和更漏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时间刻度。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烛火,光影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如同命运的骰子尚未落定。
他随手翻开案上的《孝经》,羊皮纸页粗糙的触感刮过指尖,边缘微卷,墨字在烛光下微微泛黄,油灯的热气让纸面微微起皱,散发出陈年书卷的霉味,那气味混着灯油的焦香,竟让他想起博物馆古籍修复室的角落。
当他目光落在“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这一句时,手指猛然顿住,指腹在“争臣”二字上反复摩挲,仿佛要从字里行间抠出一线生机。
争臣!
对,是争臣!
是那些敢于犯颜直谏,将君王从悬崖边拉回来的臣子。
司马师权倾朝野,但大魏立国数十年,朝堂之上,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心向曹氏的忠贞之士吗?
哪怕只有一个,也足以撬动这铁板一块的绝境。
他若想活命,若想不仅仅是活命,就必须找到自己的“争臣”。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心中的黑暗。
第二日早朝,气氛压抑。
大将军司马师称病未至,由司徒高柔代为宣读政令,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曹髦端坐在御座之上,看着下方一张张或麻木、或敬畏、或暗藏讥讽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退朝后,他刻意放慢脚步,在通往太极殿的廊庑下徘徊。
很快,他看到了目标——太常卿王肃。
王肃是经学大家,须发如雪,眉峰如刀,身着深青朝服,腰佩玉环,行走间玉声清越,却压不住眼底那一抹深藏的忧色。
待王肃走近,曹髦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考校身边随侍的宦官,用清朗的少年声线朗声诵道:“天子有争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其天下……”他顿了顿,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王肃的侧脸,加了一句,“不知今日朝中,可还有敢于犯颜直谏的臣子?”
正缓步前行的王肃,脚步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滞。
他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御座的方向,恰好与曹髦投来的目光相遇。
那双属于十四岁少年的眼眸里,没有天真烂漫,只有超乎年龄的探寻与孤注一掷的期盼。
王肃的眸中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愕,但那情绪仅一闪而过,他便迅速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仿佛什么也未曾听见,匆匆离去。
曹髦静静地站在原地,嘴角却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波动,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已荡开圈圈涟漪。
此人,或可为用。
第三日清晨,天色刚亮,司马师亲临太极殿“问安”。
这一次,他没有称病,而是身着全副铁甲而来。
冰冷的甲叶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战鼓在耳边擂动,每一步都震得地砖微颤,脚底传来金属与石质碰撞的共振,仿佛整座宫殿都在低吼。
他身形魁梧,肩甲上铸有狰狞兽首,口中衔环,随步晃动,发出低沉的“叮当”声,那声音不似装饰,倒像某种警示的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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