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疲惫尚未完全从筋骨中消散,燕园的学习生活便已正式拉开帷幕。未名湖畔的柳丝依旧轻拂,博雅塔的身影依旧俊秀,但穿梭其间的学子们,脸上少了几分初来时的懵懂与闲适,多了几分对课堂的期待与匆匆。
陈默背着塞满了新教材和笔记本的书包,走在通往文史楼的小径上。阳光透过高大的乔木,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心绪有些微的起伏,不同于站军姿时的沉静,也不同于面对陌生城市的无措,这是一种即将叩响学术之门的神圣与郑重。
古典文献学,这个在填报志愿时带着几分懵懂与向往的选择,如今即将展现出它最真实的面目。他想起了赵老那些摩挲得光滑温润的古籍印谱,想起了爷爷珍藏的几本泛黄的药书,那些竖排的、散发着霉味与墨香的字句,曾是他童年模糊而神秘的背景。而今,他就要系统地学习如何解读、研究这些文明的载体了。
文史楼是一座有着飞檐斗拱的仿古建筑,沉稳而肃穆。踏进略显幽暗的楼道,喧嚣便被隔绝在外,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旧纸、墨锭和灰尘混合的特殊气息,那是岁月沉淀下来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
教室不大,木质的地板有些年头了,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深棕色的桌椅排列得整整齐齐,前面是一块墨绿色的老旧黑板。已经有不少同学到了,各自安静地找位置坐下,或翻看书本,或低声交谈,气氛沉静而专注。陈默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能望见窗外一隅苍翠的树冠和一角湛蓝的天空。
上课铃声响过,一位老者缓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中山装,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十分平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已花白,却不见丝毫凌乱。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古木的年轮,刻满了智慧与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并不十分明亮,却深邃得像两口古井,仿佛能洞穿纸张,直抵千年前书写者的内心。
他走上讲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平和的目光缓缓扫过教室里的每一张年轻面孔。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温和的期待。教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同学们好。”老者的声音不高,略带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稳稳地送到教室的每个角落,“我叫秦岱源,忝为北大教授,这学期由我来为大家讲授《古典文献学基础》。”
没有多余的开场白,没有激昂的动员,只有平实无华的自我介绍。秦教授转身,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这节课的标题,也是这门课程最核心的叩问:
“何谓文献?为何治文献?”
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笃实而清脆的声响。那八个字,端正挺拔,带着金石镂刻般的风骨。
“文献,”秦教授放下粉笔,指尖沾着些许粉笔灰,他轻轻捻了捻,“二字最早连用,见于《论语·八佾》。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
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声音平缓如溪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的‘文’,指典籍、档案;‘献’,原指贤人,指熟悉典故、掌故的人。合而言之,‘文献’最初指的是文字记载与贤者口述。时代变迁,‘献’字的含义逐渐淡化,今日我们所说的‘文献’,主要指一切记录有知识和信息的载体。”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仿佛在观察这些话语在年轻心灵中激起的涟漪。
“那么,我们为何要研究这些故纸堆呢?”他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却没有期待回答,而是自问自答,“不是为了风雅,不是为了装点门面,更不是为了钻故纸堆做一个两脚书橱。”
他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温度,一种深沉的情感在内里涌动。
“文献,是文明的记忆,是祖先留给我们的‘信’。每一片残简,每一卷古籍,都承载着先民的智慧、情感、苦难与荣光。我们治文献,是为了‘接续’这断裂的记忆,是为了与古人对话,理解他们所处的时代,他们所思所想,他们所创造的文化。”
“这不仅仅是一门学问,更是一种责任,一种文明的‘守夜人’的责任。”秦教授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字字千钧,“历史长河奔流不息,多少辉煌湮没无闻?我们能看到的,不过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那一角。文献,就是打捞这些沉没冰山的工作。我们做的,是让沉默的石头开口说话,让黯淡的墨迹重新焕发生命。”
陈默屏息凝神,只觉得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震动。秦教授的话语,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心中一扇模糊的大门。他想起在徽州古祠发现的《文房四谱》残卷,那一刻的激动与敬畏,不正是一种与古人跨越时空的“对话”吗?他摩挲刻刀时对木材纹理的理解,与此刻秦教授所说的解读文献“纹理”,似乎有着某种奇妙的共通之处。都需要耐心,都需要敬畏,都需要用心去“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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