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倒下的身影，那双未能瞑目、映照着血色火光的眼睛，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默夫的灵魂深处。周遭是彻底失控的、末日狂欢般的奔逃和喧嚣，但他却仿佛置身于一个真空的罩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那句“人间地狱”的悲鸣，和生命消逝时的轻响，在脑中反复回荡。
“头儿！头儿！俺们咋办啊？！”大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巨大的恐惧让他暂时忘却了自己刚才险些被抓走的遭遇，他死死抓住默夫的胳膊，像是抓住洪流中唯一的浮木，声音带着哭腔和彻底的茫然。
默夫被他的摇晃唤回了一丝神智。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大牛那张憨厚却写满惊恐的脸，又扫过周围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为了争夺一匹瘸马或半袋粟米而互相殴斗的人群。
章邯来了。
这几个字所代表的含义，远比朱房、胡武的清洗更加恐怖，更加无可逃避。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帝国重拳，是来自秩序崩塌前最后、也是最强大力量的碾压式反击。陈县这艘千疮百孔、正在自焚的破船，根本不可能承受得住。
活下去……
这个念头再次如同本能般浮现，尽管伴随着巨大的虚无和恶心。
“跟着我！”默夫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反手抓住大牛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别管其他人！别回头！往城里挤！找地方躲起来！”
现在城外的大营已经彻底完了，留在原地只会被溃兵潮踩踏致死，或者成为章邯大军锋刃下的第一批亡魂。只有退回陈县城内，凭借那些残破的城墙和复杂的街巷，或许……或许还能多苟延残喘片刻。
他不再去理会那些混乱的厮杀和抢掠，拉着大牛，凭借着对营地布局的熟悉和一股求生的狠劲，在疯狂的人流中艰难地逆向穿梭，朝着陈县城门的方向挤去。沿途，他们踩过散落的兵器和尸体，躲开挥舞着兵刃、眼睛血红的乱兵，甚至亲眼看到一个小军官被急于夺路而逃的自己人从背后捅穿了胸膛。
人性的最后一丝遮羞布，在这终极的恐惧面前，被彻底撕得粉碎。
城门处的情况更加骇人。这里早已失去了任何管制，败退下来的溃兵、闻讯想要逃出城的百姓、以及试图抢夺城门控制权的各方势力残部，全都拥挤在一起，形成了一片绝望的漩涡。哭喊声、咒骂声、惨叫声响彻云霄。不断有人被挤倒，然后被无数只脚踩踏过去，再无声息。城门洞仿佛一张贪婪的巨口，吞噬着生命，却又因为过于拥挤而几乎堵塞。
默夫和大牛如同怒海中的一叶扁舟，被裹挟着，推搡着，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挤进了城门洞。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绝望的气息几乎令人窒息。默夫死死拉着大牛，用肩膀、用手肘，拼命地为自己挤出一丝空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进去！进去！
当他们终于踉跄着冲入城内时，两人都几乎虚脱。城内的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加混乱和绝望。街道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人群，店铺被砸开，火光四处燃起，一些溃兵已经开始在城内进行最后的、疯狂的抢掠。绝望的氛围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这座曾经的“张楚”都城。
“去……去哪儿？”大牛喘着粗气，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泥污。
默夫靠在一处断壁下，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这片熟悉的、如今却如同炼狱的街景。刘将军的驻地？那里现在恐怕自身难保，甚至可能已经成为清洗和争夺的目标。回原来的营房？更是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一阵相对整齐、却充满肃杀之气的脚步声从主街方向传来，伴随着粗暴的呵斥和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一队盔甲相对整齐、打着朱房、胡武旗号的士兵正在强行驱散街上的乱民，清空道路。
“奉令！所有能动弹的士卒，即刻前往西城壁垒集结！违令者，斩！”
“征发民夫！加固城防！抗命者，斩！”
“敢有趁乱抢掠、散布谣言者，立斩无赦！”
命令一声接一声，冰冷而急促，试图在这片彻底的混乱中，重新抓住一点控制力。然而，收效甚微。除了那些督战队本身，响应者寥寥无几。人们只是更加惊恐地躲避着他们，如同躲避瘟疫。
但默夫却从这绝望的命令中，捕捉到了一丝信息——西城壁垒。那是面对可能来袭的秦军的第一线。上面的人，似乎还打算垂死挣扎一下。
去，就是当炮灰，十死无生。
不去，现在就可能被这些杀红了眼的督战队当成典型砍了。
根本没有选择。
默夫拉起大牛：“走！去西城！”
“去……去那边？不是送死吗？”大牛惊恐道。
“留下来死得更快！”默夫咬牙道，“至少那边暂时还有道墙！”
他们混入一群被督战队驱赶着的、面如死灰的溃兵和衣衫褴褛、被强行抓来的民夫当中，朝着西城方向挪动。越靠近西城，气氛越发凝重。破损的城墙和临时用木材、石块垒砌的矮壁上，站满了和他们一样惊慌失措的士兵。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丝毫战意，只有麻木的恐惧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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