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春意,如同打翻了的胭脂缸,浓酽酽地浸染了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皇城的朱墙内,柳丝拂过碧波,桃李争艳枝头,连空气里都浮动着一种甜腻的、属于生命勃发的躁动气息。然而,在这片极致繁华与绚烂之下,缀锦宫的主人伍元照,却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不安,仿佛脚下华丽的锦毯之下,并非坚实的地基,而是暗流涌动的冰河。
清明祭祖那场未曾真正爆发的风波,如同投入太液池的一颗石子,表面涟漪散去,水面重归平静,但水下被惊动的暗影,却已悄然改变了游弋的轨迹。当日那名被临时调来的内侍,确实表现得无可挑剔,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卡在礼制的框架内,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反而更让伍元照心生警惕。这种过于完美的“规矩”,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信号。她事后通过老宦官递向那位“突发急病”原定内侍的试探,如同泥牛入海,再无回音。这沉默,比任何回应都更令人心悸。要么是对方隐匿极深,暂避锋芒;要么,这本身就是一石二鸟之计,既想制造事端,也在试探她的深浅与反应。
危机暂解,但伍元照非但没有放松,心中的弦反而绷得更紧。萧淑妃的敌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上次未能落下,下次只会更加刁钻狠辣。她像一只在蛛网边缘挣扎的飞蛾,必须用尽全部心神,去感知每一丝微风的异动,才能避免在下一波攻势中被彻底黏住,万劫不复。
就在这种高度戒备的状态下,身体内部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悄然显现。起初是月信迟了数日,她只当时近清明,劳心费力所致,并未十分在意。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慵懒,晨起时喉头泛起的轻微恶心,以及对气味近乎病态的敏感——尤其是她素日里颇为喜爱的、皇帝赏赐的御用龙涎香,如今闻来竟觉得胸口发闷,隐隐欲呕。
这一日,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伍元照便被一阵强烈的恶心感唤醒。她急忙起身,伏在床沿,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喉间酸涩,眼眶泛红。
“娘娘!”守夜的云岫闻声立刻惊醒,快步上前,轻拍着她的背,脸上写满了担忧,“您这已是连着好几日了,脸色也差了些。还是让奴婢去请太医来瞧瞧吧?总这么拖着,伤了根基可如何是好?”自祭祖事后,云岫更是将伍元照的安危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心惊肉跳。
伍元照就着云岫的手漱了口,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擦脸,靠在引枕上缓气。窗棂透进的微光映着她略显苍白的脸,那双平日里清亮睿智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复杂的阴翳。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生育过皇子礼弘的经历,让她对这些征兆有着本能的警觉。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泡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莫非,是又有了?
这念头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反而像一块巨石投入心湖,激起千层浪。在这个萧淑妃步步紧逼、皇后态度微妙、自身根基尚未完全稳固的当口,再次有孕,是福是祸,实在难以预料。这孩子,是巩固圣眷的阶梯,却也是招致更多明枪暗箭的活靶子。
她沉吟良久,指尖无意识地绞着锦被的一角,直到那丝绸被捻得发热,才低声道:“云岫,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声张。你悄悄去一趟太医院,避开众人耳目,请一位资历老、口风紧的太医来。就说我近日有些失眠心悸,精神不济,请他来请个平安脉。”她需要确切的答案,但在答案揭晓之前,这个消息必须被牢牢锁在缀锦宫的高墙之内。
“是,奴婢明白。”云岫是宫中老人,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深意。她服侍伍元照重新躺好,细心地掖好被角,这才转身出去,亲自安排这桩隐秘之事。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却不失严谨的老太医,提着药箱,随着云岫悄无声息地进了缀锦宫的内殿。此乃是太医院的孙太医,年过花甲,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妇科千金科,但因性情耿直,不喜钻营,多年来并未能跻身最得势的太医之列,平日只负责几位低位妃嫔的平安脉,口碑却极好,是云岫斟酌再三后选定的稳妥人选。
“老臣参见昭仪娘娘。”孙太医恭敬行礼,声音平和。
“孙太医不必多礼,有劳您跑这一趟。”伍元照半倚在软榻上,手腕下早已垫好了迎枕,覆着一方极薄的素色丝帕。
孙太医道了声“得罪”,便凝神静气,三指搭上伍元照的腕脉。内殿里静得能听到铜壶滴漏细微的“嘀嗒”声,以及彼此清浅的呼吸。云岫屏息凝神,紧张地看着孙太医的表情。只见他初时神色如常,片刻后,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搭脉的手指稍稍调整了力度,探得更深了些。时间一点点流逝,孙太医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了然于胸的慎重,继而化作恭谨的喜色。
他缓缓收回手,起身,后退一步,然后深深一揖:“恭喜昭仪娘娘,贺喜昭仪娘娘!娘娘这是喜脉无疑!依脉象看,滑利如珠,应是一月有余,胎气初凝,根基尚稳,实乃大吉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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