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挺直脊背、脸色涨红的少年身上。
风卷着尘土掠过,吹动他粗布衣摆,竟有几分孤勇的味道。
差役头子脸上的怒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瞳孔骤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柳时安,眼神从暴怒转为惊疑,又从惊疑变成一种极深的忌惮和难堪。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
典吏!刑房典吏柳明德!
这七个字像一盆冰水,浇在他被怒火烧得滚烫的脑门上。
柳明德是谁?
那是县衙六房书吏的头面人物之一,专管刑名讼狱,正是他们这些三班衙役、催粮差役最直接的顶头上司之一!
抓他儿子?当众抓顶头上司的儿子?
差役头子只觉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飞快地扫了一眼四周——手下弟兄们都愣着,表情各异;
那些泥腿子农人则伸长了脖子,眼神里有惊讶,有好奇,还有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更远处,那位陆举人面沉如水,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不能抓。绝对不能抓。
这个念头无比清晰。当众抓了柳典吏的公子,就算占着理,回头柳明德有一百种法子让他生不如死。这差事也别想干了。
可……就这么算了?被一个毛头小子当众吼住,脸往哪搁?以后还怎么在这粮场上立威?
他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胸膛起伏,憋着一口恶气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那口气堵在嗓子眼,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
最终,在极短的心理挣扎后,对权势的恐惧压过了当众受辱的怒火。
他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朝着柳时安拱了拱手:
“原……原来是柳公子。失敬,真是失敬。”
他转向地上还在发抖的老伯,语气生硬却不得不放缓,“老丈,你……你把粮搬过来,再……再仔细验看验看。”
他把“仔细验看”几个字咬得很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老伯如同听到赦令,连滚爬爬地去拖他那两袋轻飘飘的粮食。
柳时安见状,心头那股“行侠仗义”的豪情瞬间冲散了刚才的紧张。
他挺了挺胸膛,略带挑衅地扫了一眼那几个脸色铁青的差役。
张岳和江西舟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
青文默默上前,帮老伯抬起粮袋,他能感觉到差役头子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在柳时安和自己身上逡巡。
陆先生这时快步上前,先对差役头子微微颔首:“差头通情达理,老夫谢过。”
随即,他一把抓住柳时安的胳膊,力道之大,让柳时安都疼得一咧嘴。
“还不退下!”
陆先生低声呵斥,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不由分说,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柳时安拉回树林边,同时对张岳等人厉声道:“都回来!谁也不许再往前一步!”
众学子被陆先生罕见的疾言厉色震慑,乖乖退回原处。
老伯的粮食被重新“验看”。过程快得潦草。
差役头子亲自上手,随便抓了两把,便阴沉着脸道:“嗯……尚可。按……按七成收吧。”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意味着老伯只需象征性补一点即可。
老伯千恩万谢,几乎要再次跪下,被青文扶住。柳时安在树林边看着,脸上露出一丝胜利的笑容。
陆先生却丝毫轻松不起来。
他看着差役头子那压抑着怒火、近乎狰狞的侧脸,看着其他差役眼中闪烁的不忿和寒意,心中警铃大作。
他知道,这事没完。
柳时安亮出的身份,就像一把双刃剑,暂时逼退了差役,却也彻底激化了矛盾,埋下了更大的祸根。
“所有人,听着,”陆先生压低声线,对身边学子一字一句道,“从现在起,闭上嘴,睁大眼。
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许出声,不许有任何动作!
记住,你们是看客!若有人再敢擅动,立即逐出书院,绝不姑息!”
最后八字,斩钉截铁。众学子心中一凛,连柳时安也收敛了笑容,抿紧了嘴唇。
缴纳继续。气氛却彻底变了。
差役们一个个板着脸,如同泥塑木雕,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话语。
验粮变得异常“严格”和“标准”。
“杂质过多,拉回去重扬。”
“颗粒不匀,扣折耗一升。”
“色泽暗淡,再晒两日。”
他们不再解释,不再呵斥,只是冰冷地宣布结果。
符合标准的,顺利通过;稍有瑕疵的,立刻驳回。
效率似乎高了,但那公事公办的冷酷,比之前的刁难更让人窒息。
连续几家,都是这般。
一个中年汉子的麦子被判定“潮气未净”。
汉子嘴唇哆嗦着,想求情,抬眼却对上差役毫无温度的眼神,话堵在喉咙里,最终颓然低下头,默默拉起粮车掉头。
一个农妇的粮食被多刮了半升“折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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