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一刀下去,斩断的不仅仅是一条无辜的性命,更是他邓安某些一直坚守着的东西。
他的手,终于握住了那冰冷粘腻的刀柄。
邓安握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冰冷的触感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液粘稠感,仿佛毒蛇般缠绕上他的手臂,直侵心肺。
他策马向前几步,脱离了大部队,来到了跪成一排的富商面前。
董旻饶有兴致地看着,脸上的肥肉挤出一个残酷的笑容。
一个穿着锦袍、头发花白的老者被两名西凉兵粗暴地拖拽出来,按倒在邓安马前。
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绝望和对这世道的愤恨,他死死盯着邓安,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就是这一声叹息,像一根针,刺破了邓安强自镇定的外壳。
他举起了环首刀。阳光在血槽上流淌,刺目异常。
动作僵硬,仿佛提着的不是一把刀,而是千钧巨石。
为了活下去,为了……将来?
“杀!”身后传来董旻不耐烦的催促,夹杂着西凉兵们嗜血的低吼。
邓安猛地睁眼,眼中再无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他手腕用力,环首刀带着风声,朝着老者的脖颈挥落!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温热的液体溅射到他冰冷的甲胄上,脸上。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液体最初的滚烫,以及迅速变得冰凉的过程。
一颗花白的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尸身抽搐着倒下,颈腔中的鲜血汩汩涌出,汇入脚下那片越来越大的血泊。
邓安保持着挥刀后的姿势,一动不动。握刀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刚才那干净利落的一击,真的是一个冷血屠夫所为。
然而,就在刀锋落下,鲜血喷溅的那一瞬,无人察觉的角度,一滴晶莹的液体,从他极力压抑、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眼角,悄然滑落。
它迅速混入脸上沾染的血污和尘土,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瞬间更加猩红的眼底,暴露了其下翻江倒海的痛苦与挣扎。
就在这时,一队装载着书籍、行李的马车,在少量兵士的护送下,正艰难地试图穿过这片人间炼狱的边缘,他们是奉命一同迁徙的官员家眷。
其中一辆马车的帘布被一只素白的手微微掀开一道缝隙。
车内,正是大儒蔡邕与其女蔡琰。
蔡琰原本只是想看看外面混乱到了何种地步,却不料一眼就看到了那修罗场般的景象,以及那个骑在马上,刚刚挥刀斩下一名老者头颅的少年军官。
少年身量未足,甲胄显得宽大,脸上甚至还带着些许未脱的稚气,却被鲜血玷污。
那鲜明的对比,那残酷的画面,让蔡琰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惊呼出声。
她自幼聪慧,博览群书,精通音律,心中自有对英雄才子的想象。
宫中传闻的少年邓安,于殿堂之上口诵惊世诗词,才华横溢,甚至还精通音律,被父亲蔡邕私下里称赞为“难得全才”。
虽未蒙面,但那“邓安”二字,早已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风姿特秀、才华卓绝的少年形象,引为遐思。
可眼前……这个在血泊中持刀杀戮,面无表情的少年屠夫,难道就是……?
就在这时,她身旁的父亲蔡邕也看到了外面的情景,尤其是看到了那个刚刚收刀,驻马立于尸骸之间的少年。
蔡邕花白的眉毛紧紧蹙起,脸上露出复杂至极的神色,有痛心,有惋惜,更有深深的无奈,他低声叹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是他……那个邓安……可惜了,竟沦落至斯,为虎作伥……”
父亲的确认,像一盆冷水,浇灭了蔡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真的是他!那个她曾暗暗想象过的才华横溢的少年,竟然真的是董卓麾下,参与这等暴行的刽子手!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涌上心头,让她几乎要放下车帘,不忍再看。
然而,就在马车缓缓驶过,距离邓安更近一些的刹那,或许是角度变换,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蔡琰的目光,再次捕捉到了那个少年军官的侧脸。
他依旧保持着挺直脊背的姿势,握着滴血钢刀的手稳定得可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杀死的只是一只鸡犬。
但是……蔡琰的目光敏锐地定格在他的眼角。
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与周围血污汗渍不同的湿润痕迹,虽然迅速被风干,但在那一瞬间的光线下,依稀反射出一点微光。
而且,他紧抿的嘴唇边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尽管他立刻用牙齿咬住,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在哭?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虽然那痕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蔡琰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一闪而逝的、被强行扼杀的痛苦痕迹,与眼前这冷酷屠杀的场景形成了无比尖锐的矛盾。
蔡琰的心猛地被揪紧了。
他为何流泪?是迫不得已?是心中有愧?还是……他也痛苦于此?
父亲说他沦落至斯,为虎作伥……可若真是心甘情愿的刽子手,又怎会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流下那不易察觉的泪水?
理解?不,她无法理解为何要对手无寸铁的无辜者挥刀。
不理解?可那滴眼泪,那强装的镇定下泄露出的痛苦,又如此真实。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蔡琰心中交织翻腾,最初纯粹的失望和愤怒,被这意外的发现搅乱了。
她看着那个浴血少年的身影在马车驶过后逐渐变小,心中留下的不再只是一个“助纣为虐”的扁平形象,而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痛苦和未解之谜的剪影。
她轻轻放下车帘,将外面那血腥的杀戮场和那个矛盾的少年一同隔绝,但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而刑场中央,邓安缓缓将环首刀还给了那名亲兵,对着目光灼灼的董旻抱拳一礼,声音沙哑却平稳:
“元逸……幸不辱命。”
他调转马头,回到队列中,自始至终,没有再看那尸横遍野的刑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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