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喧闹的码头上,几名扮作苦力的番子,肩上扛着麻包,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规,默默丈量、记录着每一艘入港战船的型号、吃水、炮位数量以及船体的损伤情况。一张无形而缜密的监视大网,已然在郑芝龙自以为最安全、最核心的基地,悄然织就,并开始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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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听着郑芝龙这番慷慨激昂又暗含机锋的陈词,目光却似不经意地掠过海湾里那些正在紧急修补、有些甚至还能看出焦黑战损痕迹的战船,心中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早在年前朱由检在整顿东厂和锦衣卫时已经把大批魏忠贤的死党潜派至南方地区,在福建更是筹备了一个以厂蕃为主的秘密机构听从‘九千岁’得调遣,这也是为什么魏忠贤江南巡视如此顺利的原因,更是他此次南海之行皇帝给他的第一重底气。厂卫早已通过多条渠道探明,郑芝龙虽势大,但连年与各路海盗火并,又与荷兰人进行昂贵的军备竞赛,消耗巨大,财政早已捉襟见肘。眼前这支威风凛凛、足以让任何对手胆寒的舰队,实则外强中干,已是强弩之末,急待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来获取喘息之机和更大的贸易垄断权,以填补亏空。
“皇上要的,是海晏河清,是白银入库。”魏忠贤迎着略带咸腥的海风,声音依旧平淡冰冷,却重若千钧,“熊大人,郑将军,皇上知道你们的难处,也知道你们的本事。咱家此番南下,万里波涛,只带来皇上的一句话……”
他刻意顿住,目光如淬火的刀锋,缓缓扫过熊文灿与郑芝龙二人紧张的面容:
“放手的干。无论是钟斌、刘香,还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红毛番,谁挡了朝廷的海上饷道,就给咱家灭了谁!打赢了,”他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东南市舶司,皇上许咱家,选个最好的地方,重开!打输了……”魏忠贤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冷哼,那声音里蕴含的残酷与决绝,让熊文灿的后颈瞬间被冷汗浸湿。
郑芝龙眼中却是精光爆射,他等待的,就是这句虽未明写圣旨、却代表着皇帝和朝廷最高意志的承诺!他再次抱拳,声如金石交击,在这战舰的甲板上铮铮作响:“请厂公回禀皇上!三月之内,末将必以刘香、钟斌之首级,献于阙下,为皇上新开的市舶司,祭旗!”
是夜,郑芝龙在安平城的府邸中大摆筵席,灯火璀璨,笙歌鼎沸,以示对钦差的无上敬意与合作的诚意。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掩盖下,安平镇某条阴暗小巷的角落里,一份最新的监视密报被塞入竹筒,由快马悄无声息地送出:“郑氏全族,自黄氏以下,尽在掌握,如持人质。芝龙战则必胜,否则,安平顷刻可易主。”
盛宴散去,魏忠贤下榻于熊文灿精心准备的临海别院。书房内,仅他二人对坐,窗外海浪拍岸,声如私语。
“熊大人,”魏忠贤抿了一口武夷岩茶,看似随意地问道,“说说吧,咱们朝廷自己的水师,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咱家要听实话。”
熊文灿脸上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露出一丝苦涩与惶恐:“厂公明鉴…这,唉,实不相瞒,已是不堪大用。福建水师名义上有战船二百余艘,实则堪用者不足三成,且多为小型哨船。舰船年久失修,桅杆腐朽,帆布破漏者比比皆是。兵员…额设一万二千,实则空饷过半,在籍者亦多为老弱,疏于操练,一见敌舰,往往望风而遁。”
他偷眼看了看魏忠贤的脸色,继续低声道:“去年,水师曾派船巡弋,遭遇刘香麾下几艘快船,竟不敢接战,调头便走,反被对方追着击沉了两艘……如今这海防,全赖,全赖郑芝龙一军独力支撑。朝廷水师,守港尚可,出洋浪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魏忠贤默默听着,指尖在茶杯边缘缓缓摩挲。他并不意外,李永贞的密报早已证实了这一点。但他需要从熊文灿这个封疆大吏口中亲自听到,这既是核实,也是一种威慑。
“所以,你就把宝全押在了郑芝龙身上?”魏忠贤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熊文灿急忙解释:“厂公,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郑芝龙虽出身草莽,然自天启七年受抚以来,确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先平李魁奇,再挫诸海盗,商路得以稍安。去岁,他又与刘香血战数场,虽未竟全功,亦挫其锐气。如今刘香与红毛勾结愈深,声势复振,非郑芝龙,无人能制啊!”
“咱家知道。”魏忠贤放下茶杯,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孕育着风暴的大海,“正因如此,皇上才许他重开市舶之前程。但他这‘海上藩镇’的架子,也未免搭得太大了些。熊大人,你要记住,你能招抚他,朝廷…也能另找一把刀。眼下是用他之时,但这分寸,你得替皇上,替咱家,拿捏好了。”
熊文灿背心一凉,连忙躬身:“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定当谨遵厂公训示,既要倚重其力,亦要防其尾大不掉。”
海风透过窗隙,带来远洋深处的不祥气息。魏忠贤知道,与郑芝龙的合作,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舞蹈。既要借其力平定海疆、开辟财源,又要时刻提防这把绝世凶刀,有朝一日会反噬其主。而此刻,他手中能握住的最实际的缰绳,除了皇帝的承诺,便是安平镇里,那些被严密监视着的郑氏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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