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会议室的门被工作人员从里面轻轻拉开。
一股混合着旧书卷、优质木材、清茶以及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扑面而来。会议室比林别想象的要简洁，一张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居于中央，深红色的绒布桌面庄重而肃穆。桌面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摆放着麦克风、陶瓷茶杯和便签本。墙壁上悬挂着国徽，以及几幅笔力遒劲的书法作品。
此刻，椭圆桌旁已经坐了不少人。林别的目光飞快地、不动声色地扫过。几位省委常委——副书记、组织部长、宣传部长……以及一些重要的副省长、发改委主任、财政厅长等实权厅官。他们或低声交谈，或翻阅着手中的材料，或闭目养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近乎模式化的沉稳表情，但眼神交汇间，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计较。
陈国光的到来，让会议室里细微的交谈声瞬间消失。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汇聚过来。
“国光书记。”
“书记。”
几声简短的、带着敬意的称呼响起。
陈国光面色沉静，微微颔首，走向椭圆桌的主位。他的步伐稳健，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孙莉作为机要秘书，自然地在靠近主位一侧、靠墙的秘书和记录员席位坐下，那里已经坐了几位其他领导的秘书。
林别则按照孙莉事先无声的示意，在更靠后一些、相对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既能清晰地听到会场内的发言，观察与会者的神态，又不会过于突出。他将公文包放在脚边，拿出笔记本和笔，摊开在桌上，做出准备记录的姿态。他的动作略显生涩，符合一个新手的身份。
会议很快开始。由主持会议的省委副书记简单开场后，便由发改委主任开始汇报全省上半年的经济形势。
那位主任显然是老官僚，汇报起来四平八稳，语速均匀，几乎完全是照着林别早上看过的那份汇报提纲在念，甚至在某些可能存有争议的地方，语速还会下意识地加快一点，一带而过。
林别低着头，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看似随意地划动着，记录着一些关键词和数字，但他的大部分心神，都在捕捉会场内流动的无声信息。
他注意到，当发改委主任提到某个地市投资增速虚高时，分管该领域的副省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眼神低垂。当提到另一个资源型城市转型困难时，那位城市的市委书记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两下。
他还注意到，陈国光听得很专注，但很少抬头，手中的笔偶尔会在自己的那份材料上划一下，或者写下几个字。当汇报者念到某些过于空泛的表述或者刻意回避风险的地方时，陈国光的笔尖会有一个极其短暂的停顿。
林别知道，陈国光听出来了。这位封疆大吏，绝非易于之辈。
汇报在一种沉闷而顺利的氛围中进行着，眼看就要接近尾声。按照常规流程，接下来将是领导们依次发表意见，最后陈国光总结定调。
然而，就在发改委主任做完最后一句陈述，会场出现短暂间歇，准备进入下一环节时，陈国光却忽然抬起了头，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人，仿佛只是随意地扫过桌面，然后用一种平和的、却瞬间让所有人神经绷紧的语气开口了，直接打断了正准备开口的副书记：
“数据很详实，情况也基本都谈到了。”他先肯定了一句，但所有人都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他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在座的各位，特别是经济口的同志。”
会场鸦雀无声，连纸张翻动的声音都消失了。
陈国光拿起那份汇报提纲，翻到某一页，手指在其中一行数据上点了点——赫然就是林别早上用笔轻轻标注了疑问符号的那处，关于民间投资活跃度与实际感受存在落差的地方。
“这份材料里提到，我省民间投资活力充沛，增速高于全国平均水平。”陈国光的声音依旧平稳，但问题却尖锐起来，“这个‘活力充沛’，具体体现在哪些行业、哪些地区？我们有没有做过更细致的结构分析？比如，在清河、北亭这几个传统工业市，民间资本是继续投入了原有的过剩产能，还是真正流向了转型升级的新领域？这个‘平均数’下面，掩盖了哪些结构性的问题和风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发改委主任和财政厅长，继续问道：“还有，刚才汇报里提到‘潜在风险可控’。这个‘可控’的依据是什么？我们省各级政府的债务率到底在一个什么水平？偿债高峰什么时候到来？相关的应急预案有没有？不能总是等到问题冒出来了，再去‘控制’，那时候就被动了。”
一连几个问题，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汇报材料那层光鲜的外衣，直指内核的虚弱和模糊之处。这些问题，恰恰是林别在内心深处质疑，却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发改委主任的额头瞬间就见了汗，他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显然准备不足，说出来的话有些苍白无力，只能反复强调“总体向好”、“正在研究”。
会场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和紧张。几位领导交换着眼神，有人低头喝茶掩饰神色，有人则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林别低着头，手中的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划着圈，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陈国光的敏锐和敢于直面问题的魄力，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位老板，比他前世接触时感觉到的，还要厉害。
同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陈国光为什么会偏偏挑出这几个点？是巧合，还是……他早上放在孙莉桌上的那份带有标记的材料，真的起到了某种微妙的、间接的提示作用？
他不敢确定。在权力的高层，任何因果都可能被多重因素缠绕，真相往往隐藏在迷雾之后。
但无论如何，这场会议因为陈国光的突然发问，脱离了原本预设的轨道，开始向更深处、也更危险的水域驶去。而林别，这个坐在会场边缘的、不起眼的新人秘书，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触摸到了汉东省权力运行核心的脉搏，感受到了那平静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
他知道，自己需要学习的，还有很多很多。不仅仅是熟悉流程，更要学会读懂这无声处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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