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像一枚巨大的、烧红的铜钱,沉沉地坠向远山的轮廓。
张三金父子推着空车,家里的马太耀眼了,实在不敢往外骑。
行走在通往家中的土路上。
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心头。
“爹,那赵横……”世信推着车,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未消的愤怒。
“别提他了,”张三金打断儿子,声音低沉沙哑,“就当喂了狗。人没事,摊子还在,就是万幸。
回去多磨些粉就是,山里那野辣椒,还多着呢。”
他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路边枯黄的野草,仿佛在寻找那红艳艳的果实。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如同低泣般的呜咽声,混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和拖沓的摩擦声,顺着风飘了过来。
声音来自前方拐弯处的岔路口。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和一丝不安。
他们加快了脚步。
刚转过弯,眼前的景象让张三金和世信瞬间僵立原地,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土路上,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不是赶集的乡亲,而是一群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逃荒者!
他们像被飓风摧折的枯草,麻木地、缓慢地向前移动着。
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眼神空洞得吓人。
破布包裹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赤脚或穿着破烂草鞋的脚上,沾满泥泞和血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馊味、尘土味和绝望的气息。
他们拖家带口,推着破独轮车的,车上是奄奄一息的老人和瘦得皮包骨的孩子;
背着破烂包袱的,包袱瘪得看不出形状;更多的是两手空空,拄着树枝当拐杖,一步一挨地挪动着。
哭声来自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
那婴儿小得可怜,裹在同样破烂的襁褓里,脸色青灰,气息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
妇人一边机械地挪动脚步,一边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发出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
还有一个老汉,背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的半大孩子,自己却佝偻得像个虾米,每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和孩子一起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以及脚掌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这是一支沉默的、走向未知深渊的死亡之军。
张三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窒息般的难受。
他经历过饥荒,见过饿殍,但眼前这规模,这死寂的绝望,依旧让他浑身发冷。
世信也紧紧攥着车把,指节发白,年轻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惧,方才对官差的愤怒,在此刻巨大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逃荒的人群如同浑浊的泥流,缓慢而沉重地涌过他们身边。
麻木的目光偶尔扫过张三金车上的空锅和空罐,没有丝毫停留,只有更深的空洞。
对他们而言,这世上已无任何值得期待的东西。
突然,人群后方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抱着个破瓦罐的小男孩,约莫五六岁,不知是饿晕了头还是被后面的人推搡,脚下一个踉跄,直直地朝着张三金推着的独轮车撞了过来!
“哎呀!”小男孩惊呼一声,怀里的破瓦罐脱手飞出!
张三金眼疾手快,下意识地伸手一捞,险险地抓住了即将摔碎的瓦罐。
那罐子轻飘飘的,里面只有小半罐浑浊的泥水。
小男孩摔倒在地,沾了一身灰土。他顾不上疼,惊恐地看着张三金手里的瓦罐,那是他仅有的“财产”,浑浊的救命水。
他嘴唇哆嗦着,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是用那双因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充满恐惧和哀求地看着张三金。
张三金看着那双眼睛,又看看怀里这个轻飘飘的破瓦罐,再看看周围无数双同样麻木绝望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起了风雪中那个小乞儿,想起了自己也曾挣扎在饥饿边缘的日子。
他蹲下身,将破瓦罐轻轻放回小男孩颤抖的手里,又从怀里摸索了半天——那是今天卖卤煮最后收到的几枚铜钱,本打算买点糙米回去。
他数也没数,把其中一大半,塞进了小男孩冰凉的小手里。
“拿好,买点吃的。”张三金的声音干涩沙哑。
小男孩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张三金,脏污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茫然。
他甚至忘了道谢,只是紧紧攥着钱和瓦罐,像只受惊的小兔子,飞快地钻回了人群深处,消失不见。
张三金站起身,感觉手里的几枚铜钱沉甸甸的,又轻飘飘的。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爹……”世信的声音带着哽咽,他看着那些蹒跚而过的身影,尤其是那个抱着濒死婴儿的妇人,拳头捏得死紧,却又无处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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