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他感到寒意的是自身的变化。
他的味觉首先变得迟钝。食物入口,只剩下温热或冰冷的质感,酸甜苦咸皆化作虚无。接着是触觉,抚摸木质家具与触碰自己的皮肤,感觉近乎相同,都是一种隔着一层厚绒布的、模糊的反馈。镜子里的自己,轮廓似乎也开始有些不稳,在某些光线下,边缘会微微晕开,与身后老宅的阴影产生短暂的融合。
他不再需要钟表。他的生物钟,或者说,这栋老宅强加给他的生理节奏,已精准地指向凌晨三点。无需醒来,他会在那个时刻自动睁眼,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走廊尽头。拍手的动作也变得无比轻柔,近乎爱抚,那三声声响不再清脆,而是沉闷的、被墙壁急切吸收的叩击。
他知道,他正在被“同化”。
老宅不再满足于被喂食。它开始消化他。
某个下午——他推测是下午,因为窗外的光线是一种倦怠的昏黄色——他坐在客厅那把唯一的、从未移动过的扶手椅上,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扭曲、融化,墙壁上的纹路像活过来的血管般搏动。一股庞大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洪流般冲进他的脑海——
一个穿着民国旗袍的女人,在同样的位置低声啜泣,手指绝望地抠抓着椅臂;一群穿着旧式军装的人影匆匆穿过走廊,留下潮湿的泥土和血腥的气味;无数个模糊的身影,在不同的年代里,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凌晨三点,走廊尽头,拍手三次……
这些记忆的碎片带着陈年的灰尘味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填满他的意识。他猛地挣脱出来,大汗淋漓,剧烈喘息。扶手椅上,他刚才手掌按压的位置,皮质表面悄然浮现出一个新鲜的、与他掌纹完美契合的凹痕,仿佛这椅子已等待了数十年,只为烙印下他的印记。
他不是第一个。
他是这漫长饲餍之链上,最新的一环。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安慰,而是彻底的虚无。他的坚守,他的恐惧,他的孤独,都不过是这栋贪婪老宅漫长岁月中,无数次重复上演的、微不足道的戏码。他个人的意志与存在,正在被这座房子的集体记忆与庞大意志冲刷、稀释。
那天晚上的仪式,他站在西墙前,抬起手,却没有立刻拍下。
他凝视着那片如今已变得无比熟悉、甚至带着一丝诡异亲昵感的墙壁。上面的图案今夜像一片旋转的星云,又像一只巨大而安详的、闭合的眼睑。
停止吗?
这个念头再次浮现,却已失去了原有的力量。停止之后呢?让这沉睡(或者说,消化中的)巨兽彻底醒来?然后呢?他被吞噬,外界可能面临灾难?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循环,会有下一个继承者,重复他的命运?
他发现,自己甚至不再那么关心外界的命运。那种与老宅日益深厚的、病态的联结,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灵魂,让他对“外面”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疏离感。
“啪。”
第一声落下。墙壁的星云图案愉悦地波动了一下。
“啪。”
第二声。他感到一种疲惫的满足感,如同完成了某种神圣的职责。
“啪。”
第三声。万籁俱寂。不,不是寂静,是一种饱食后的、慵懒的宁谧,从墙壁,从地板,从天花板上,温柔地包裹了他。
他转过身,没有回卧室,而是缓缓走下楼梯,来到门口。他的手放在冰冷的门把手上,曾经这是他通往自由世界的出口。
现在,他握着它,却只觉得陌生而冰冷。
门外那个车水马龙、充满生机的世界,此刻在他感知里,变得嘈杂、刺眼,且无比脆弱。
而他身后这片蠕动、消化、吞噬时间的黑暗,却散发着一种永恒般的、令人安心(或者说,令人放弃)的归属感。
陈见深最终没有拧开那把手。
他松开手,转身,一步步重新没入老宅深沉的阴影里。他的背影,与那些墙纸上蠕动的纹路,那些家具沉默的轮廓,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仪式仍在继续。
只是执行仪式的人,或许早已不再是那个继承老宅的陈见深。
他成了仪式的一部分,成了老宅延伸出来的、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器官。
而那凌晨三点的拍手声,也不再是饲餍的礼赞。
那是这栋古老、饥饿且孤独的房子,在无尽的时光中,为自己跳动的——
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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