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第一次接触“镜面症”病例，是在第七隔离观察站的单向玻璃后面。空气里弥漫着过浓的消毒水气味，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更难以名状的不洁。
患者编号734，一个名叫李婉的年轻女孩，正对着一面边缘泛着老旧黄渍的梳妆镜梳头。她的动作轻柔至极，充满爱意，仿佛在打理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下，又一下，梳齿划过虚无的空气，并未真正触及她的发丝。但她的目光，并非落在镜中自己的倒影上，而是穿透了物理的玻璃，落在……虚无中的某个点，眼神里带着近乎宗教虔诚的迷恋。
“她在看什么？”陈见深问，声音在绝对安静的观察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听到回声。他手里拿着崭新的记录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旁边的张明楷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专业，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镜灵’。”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她认为，真实的‘她’——那个拥有完整灵魂和意识的‘李婉’——被困在镜子里。而我们看到的外面这个，只是……一具即将被抛弃的皮囊。”
陈见深在记录本上工整地写下：病理性认知错位，疑似感知觉绑定异常，重度躯体失认症。 他的字迹一丝不苟，如同他二十多年来所信奉的逻辑与实证主义堡垒。
就在这时，李婉突然停止了梳头的动作。她的头颅以一种缺乏润滑的、机械般的顿感，缓缓转向单向玻璃。她的视线，精准得令人窒息，穿透了理论上不可能被穿透的玻璃，死死锁定了陈见深所在的位置。她笑了，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过于宽阔的弧度，露出过于整齐的牙齿。声音通过高保真扩音器传来，带着细微的电流杂音，却字字清晰：
“他也在看我。他……很合适。他的‘影子’，看起来很饿。”
陈见深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起，瞬间爬满整个后背。理性在大声疾呼这只是巧合，是重度精神分裂症患者常见的牵连观念与思维播散。但他无法解释，那目光的穿透感为何如此真实，仿佛直接烙印在他的皮肤上。更无法解释，她如何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入职通知今早才刚下发。
张明楷适时地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认知污染。理解它，就是感染的开端。他们不仅认为自己才是镜像，还会……传染这种认知。小心点，见深，在这里，你的理性可能是最易被攻击的弱点。”
陈见深用力合上记录本，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试图驱散那莫名的寒意。“我只相信可观测、可重复的证据。”
然而，证据在当晚就不请自来，带着嘲弄的姿态。他独自在办公室调阅白天的监控录像，屏幕冷光映着他严肃的脸。录像里，李婉依旧在安静地、诡异地梳着头。突然，她对着镜子低语了一句什么。陈见深下意识将音频波形放大到极限，耳机里传来那经过降噪处理后，清晰得可怕的字节：
“新来的医生，叫陈见深。他的‘影子’……很饿。它在舔玻璃了。”
陈见深猛地摘掉耳机，仿佛那里面爬出了毒虫。心脏在胸腔里失控地狂跳。他从未对她提过自己的名字，任何记录上都没有！
他抬起头，电脑屏幕因长时间无操作而跳入了待机状态，变成了一片纯净的、幽深的黑，像一面模糊的镜子。屏幕里，映出他自己略显扭曲的脸庞，以及身后昏暗办公室的轮廓。就在他凝视的瞬间，屏幕里那个倒影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挑动了一下。不是一个完整的笑，更像是一种品尝到前奏的、饥渴的弧度。
他“啪”地一声用力合上笔记本电脑，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让他一颤。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视觉残留。心理暗示。只是太累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重复，声音干涩。
但他知道，某些东西不一样了。理性的高墙，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而恐惧，正顺着缝隙，悄无声息地渗入。
---
他被正式指派负责核心病例——苏映晚。档案显示她是一位小有名气的天才画家，作品以色彩大胆、构图奇诡着称。
她的病房被改造过，更像一个堆满画材的画室。空气中松节油的气味浓烈到刺鼻，几乎盖过了消毒水的味道。见到她时，她正背对着门，在一张巨大的画布上涂抹。画布上是扭曲、融化般的城市倒影，建筑像垂死的巨兽的内脏，街道蜿蜒如肠，人群没有面孔，只有一片模糊的色斑，却在色斑中心，用极细的笔触点出了一个个清晰无比、充满绝望的眼珠。整幅画散发着一种亵渎神圣的、令人不安的狂乱美感。
“苏小姐。”陈见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像往常一样。
苏映晚的画笔停顿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肩膀微微绷紧。过了几秒，她才缓缓转过身，眼神先是空洞地扫过空气，然后才艰难地聚焦在陈见深脸上。“陈医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长期缺乏交流的沙哑，像怕惊扰了什么，“它不喜欢你。”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