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朱婉清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几乎不迈出住处半步。
她将皇帝赏赐的文房四宝摆了出来,每日里不是临帖练字,便是翻阅史书杂记,偶尔也凭记忆默写几首不应景的冷僻诗词,权当消遣,姿态摆得十足十的低调。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静嫔那边的目光似乎更频繁地落在偏殿,低位妃嫔们探究的视线也未曾减少。
刘宝林那边又悄悄递过一次消息,只说宜妃宫中似乎对今秋江南新贡的云锦颇为上心,点名要了几匹特殊的颜色。消息依旧模糊,却让朱婉清心中的警惕又添了一分。
这日午后,秋光正好,空气中带着桂子将谢未谢的残香。
朱婉清觉得胸中有些滞闷,便只带了秋月一个人,信步往御花园深处走去,想去那日遇到张选侍的太湖石群附近透透气,那里人迹罕至。
穿过月洞门,绕过几丛开得正盛的秋菊,远远便瞧见那一片嶙峋奇崛的假山。
而,今日那假山旁的亭子里,却多了一个她未曾预料的身影。
那人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腰间束着玉带,并未佩戴显眼的亲王饰物,但通身的气度却与这宫廷的精致靡丽格格不入,带着几分边关风沙淬炼出的疏阔与沉静。
正是睿亲王萧煜。
他似乎正在观赏亭外一株叶子已转为金黄的古银杏,听得脚步声,缓缓回过头来。
四目相对。
朱婉清脚步微顿,心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
她上前几步,在亭外站定,依礼敛衽:“臣妾参见睿亲王。” 秋月早已机灵地退开一段距离,垂首侍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萧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比起宫宴那日的盛装华服,今日的她只着一件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寻常襦裙,发间除了一支素银簪子别无他物,却更显得眉目清冽,气质沉静。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和:“朱才人不必多礼。”
他没有称她“小主”,而是用了略显疏离却更显正式的“才人”称谓。
朱婉清直起身,并没有贸然进入亭中,只站在阶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她知道,与这位手握权柄、身份敏感的亲王任何一次“偶遇”,都可能被无数双眼睛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王爷好雅兴。”她客套了一句,目光也落在那株金灿灿的银杏上,“这株银杏怕是已有数百年树龄了,秋来满树金黄,倒是这御花园中的一大景观。”
萧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淡淡道:“草木枯荣,本是常理。只是盛极之时,便离凋零不远,反倒不如旁边那几竿翠竹,四季常青,虽不耀眼,却得长久。”
他的话似是感慨景物,又似意有所指。
朱婉清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浅浅一笑:“王爷见解深刻。只是臣妾以为,银杏虽终将凋零,但其金黄璀璨之时,亦曾照亮过一方天地,不负此生。翠竹虽常青,若只固守一隅,无风无浪,却也少了些滋味。世间万物,各有其道,强求长久,反倒失了本真。”
她不动声色地将他的话顶了回去,既未否认盛极而衰的道理,又强调了“不负此生”的价值,隐隐透露出不甘平庸的心志。
萧煜闻言,转过头,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探究。
他唇角似乎弯了一下,极浅的弧度:“才人倒是豁达。只是这宫苑之中,风向变幻莫测,今日暖阳,明日或便是疾风骤雨。并非所有草木,都能如才人所愿,择其道而行之。”
他在提醒她宫闱险恶,身不由己。
“王爷说的是。”朱婉清从善如流,语气依旧平和,“所以更需审时度势,如履薄冰。所幸皇上圣明,烛照万里,总能予人一线生机。”她再次将皇帝抬了出来,既是表明立场,也是为自己设立护身符。
“皇兄自然是圣明的。”萧煜从亭中缓步走下,停在离她约莫五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既不显亲近,又能让对话清晰地继续进行。他不再看那银杏,目光投向不远处一方小小的池塘,水面上漂着几片残荷。“只是圣心之下,亦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譬如那池中枯荷,看似了无生机,谁知其根茎深处,是否又在酝酿着来年的新绿?亦或者,早已被水底寒泥侵蚀,腐朽殆尽。”
他的比喻越发隐晦,却也越发接近核心。
他在暗示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以及在黑暗中挣扎求存的可能。
朱婉清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他绝不仅仅是来这里与她谈论风花雪月、草木枯荣的。
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根茎能否存活,既看其本身是否坚韧,也看……水流是否湍急,淤泥是否过于污浊。非一己之力可全然掌控。”
她承认了环境的恶劣,也表达了自身的无力感。
萧煜终于将目光从池塘收回,重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抵内心。“根茎无力改变水流,却可借力。若恰有清风拂过,吹散些许浮萍,或能多得一丝喘息之机,看清周遭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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