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都四年的春夜,带着白日未散的暖意,却又在更深露重时,渗出一丝料峭的寒意。两仪殿寝宫的灯烛早已调暗,只余角落一盏长明宫灯,晕着昏黄静谧的光。
李贞已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武媚娘靠在他身侧,手轻轻搭在隆起的小腹上,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安稳的沉睡。
白日里李孝在澄碧亭那幅《婴戏图》带来的些微信任暖意,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余温。
然而这份宁静,在子时三刻被打破了。
寝宫外传来极轻的、带着特定节奏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慕容婉。
武媚娘几乎在叩门声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她侧头看了看身边沉睡的李贞,动作极轻缓地挪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起身,披了件外袍,赤足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无声地走到外间。
慕容婉已垂手立在门边,一身深色宫装,几乎与昏暗的光线融为一体。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却映着烛火,跳动着冷冽的微光。
“娘娘。”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刚得的消息,市井坊间,有新的流言在暗中传播,速度不快,但路径很刁。”
武媚娘在临窗的软榻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绣墩。慕容婉无声坐下,继续禀报,语速平稳,内容却一句比一句惊心。
“流言有几个版本,说法略异,但核心一致。一说‘今上聪慧仁孝,实乃明君胚子,可惜年岁尚幼,军政大权尽付于晋王之手,长此以往,恐主少国疑,非社稷之福’。”
“另一说更露骨些,引经据典,提及汉末王莽‘谦恭未篡时’,又提魏晋司马氏‘三世执魏政’,言下之意,影射王爷有……不臣之心。”
“还有的,将矛头隐隐指向娘娘,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暗示妇人干政,非吉兆。”
慕容婉顿了顿,补充道:“流言出现的地方很分散,东西两市几个不起眼的茶楼、说书场子最先传出,然后像水渗沙地一样,悄无声息地往一些清流文人常聚的酒楼、诗社蔓延。
传播的人很谨慎,多是口耳相传,不留文字。目前尚未形成大潮,但已经引起部分以‘清议’自诩的士大夫私下议论,态度……颇有些微妙。”
武媚娘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寝宫内一片死寂,只有铜漏滴水声,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紧。
“来源能查到吗?”武媚娘问,声音同样平静。
“初步追查,几个最初传出流言的茶楼酒肆,背景看似干净,但深挖下去,其背后真正的东家或大主顾,或多或少,都与已被勒令‘静养’的韩王李元嘉的妻族,荥阳郑氏的几支远房,有些拐弯抹角的经济往来。
另外,其中一家说书场子的房东,是宗正寺一位老主事的连襟。线索很杂,很乱,像是故意搅浑了水。”慕容婉的回答显示出察事厅的效率,也点出了问题的棘手。
武媚娘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把听到的不同流言,原样复述几段我听听。要原话,或者尽可能接近原话。”
慕容婉略一思索,清晰复述:
“版本一,茶楼里两个老书生对话:‘唉,陛下天资是极好的,杜太傅都夸。可惜啊,这般年纪,本该是在御书房读书,偶尔听听政,学学道理。如今倒好,连兵符印信都摸不着边,全在……唉,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版本二,某诗社,一中年文士酒后‘感慨’:‘读史令人扼腕。王莽未篡时,何尝不是誉满天下的‘道德楷模’?
司马懿受遗诏辅政时,谁又料到后来高平陵之事?这权柄啊,握久了,人心就易变。何况如今这位,武功赫赫,威加海内……’”
“版本三,后宅妇人闲聊传出:‘咱们女人家,本不该议论外头的事。可这王妃娘娘也忒能干了,朝堂上的事都要过问,如今又怀了麟儿……这将来啊,宫里怕是更热闹咯。’”
武媚娘听完,嘴角竟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冰冷的讥诮。
“好手段。”她轻声道,“第一个版本,针对的是那些自诩忠君、同情‘幼主’的清流和部分对王爷揽权本就不满的官员。第二个版本,直戳有识之士对权臣篡位的历史警惕,尤其王爷如今声望正隆,此论最是诛心。
第三个版本,看似妇人闲话,实则在下层和某些守旧宗亲中散布对‘牝鸡司晨’的厌恶,连我腹中孩儿都成了他们攻讦的由头。这是多方下手,全面点火,要将王爷与本宫,置于忠奸难辨、恃权震主的火炉上烤。”
她站起身,走到内殿门前,停顿了一下,转身对慕容婉道:“去请王爷到书房。动作轻些。”
李贞被唤醒时还有些惺忪,但听到“婉儿有紧急事禀”,瞬间清醒。他披衣来到书房,武媚娘已让慕容婉将情况简明扼要又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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