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新法在江淮推广受阻的奏章,闻言放下朱笔,拿起那几页诗笺。他先看了那首《秋夜独坐》,眉头便锁了起来。又看了另外几份,或是凭吊古迹,感怀兴衰;或是咏物寄情,满是自怜。
他看得很慢,手指无意识地在诗笺边缘摩挲。殿内只闻铜漏滴答,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宫人清扫落叶的沙沙声。
良久,李贞将诗笺轻轻放下,抬眼看向杜恒,目光锐利:“杜太傅以为,陛下因何如此?”
杜恒心头一跳,连忙躬身:“臣不敢妄揣圣意。许是……陛下天性敏感,又正值春秋,易为外物所感。加之课业繁重,或感疲累……”
“课业繁重?”李贞打断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杜太傅所授,皆圣贤之道,治国之理,何来繁重之说?可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或是……让陛下看了不该看的书?”
他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冷。杜恒背上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扑通跪倒:“王爷明鉴!臣侍奉陛下,兢兢业业,所授所讲,皆依规程,绝无半分逾越!
陛下身边伺候之人,亦经严格筛选,臣每日亦留心察看,未见有何不妥言行。至于书籍,陛下所阅,皆由臣与内侍省核定,绝无稗官野史、悖逆之言!”
李贞盯着他看了片刻,眼中的冷意稍敛,但眉头依旧未展。
他挥了挥手:“太傅请起。本王并非疑你。只是……陛下这般心境,确非吉兆。
你是帝师,日后还需更加留心引导,多授以开朗豁达、经世济民之文,少些悲春伤秋、自怨自艾之词。陛下乃一国之君,胸怀当如海纳百川,志气当如鹏程万里,岂可囿于方寸之地,作此小儿女态?”
“是,臣谨记王爷教诲!”杜恒连忙应道,心中却苦涩难言。引导?谈何容易。这心结的根子,怕是不在诗书,而在那至高无上又冰冷孤绝的御座,在那无法言说的身世与变故之中。
当夜,两仪殿东暖阁。李贞将李孝的诗作递给武媚娘。武媚娘就着明亮的宫灯,细细看过,半晌无言。
“这孩子……心思太重了。”
她最终轻轻叹息一声,将诗笺放下,指尖拂过上面“身似浮萍雨打频”的字样,“是我们疏忽了。只道他乖巧安静,便以为无碍。却忘了他终究是个孩子,又经历了那些事……这深宫寂寥,他无人可诉,只能寄情笔墨。”
李贞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无奈:“杜恒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孝儿这心病,不轻。他如今是皇帝,这般心境,如何能担得起万里江山?”
“心病还需心药医。”武媚娘走到他身边,“我们以往,或许太过注重‘皇帝’的身份,疏忽了他作为‘侄儿’、作为‘孩子’的需要。
从明日起,王爷多抽些时间,亲自带他骑射,讲讲兵法战阵,或许能以阳刚之事,疏解其心中郁结。妾身这边,也会多加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让贤儿多去寻他玩耍。孩子终究需要陪伴。”
李贞点了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翌日起,变化悄然发生。李贞果真开始隔三差五,在午后政务间隙,亲至甘露殿后的校场,指导李孝骑射。
他并非单纯炫耀技巧,而是结合具体地形,校场上临时堆起的土丘算作“高地”,挖出的浅沟算作“河谷”,讲解经典战例中骑兵的运用、地形的取舍。
他让李孝骑在那匹温顺的小马“玉逍遥”上,模拟冲锋、迂回、撤退,告诉他为将者当“不动如山,侵掠如火”。
李孝起初有些僵硬,但在李贞耐心而专业的指导下,渐渐被那些金戈铁马的传奇吸引,小脸上偶尔会闪过专注与思索的光芒。射箭时,李贞会手把手纠正他的姿势,告诉他如何借力,如何凝神。
当李孝首次射中三十步外的草人靶心时,李贞朗声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有我李家儿郎的风范”!那一刻,李孝苍白的脸上,也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红晕。
武媚娘则增加了前往甘露殿的频率。她不再只是询问课业,而是细致地过问李孝的起居:昨夜几时安寝?晨起用了多少粥点?近日读《礼记》至哪一篇?可有何处不解?
她甚至能准确说出李孝饭量的细微增减,夜间安寝的时辰变化。赏赐也加倍,时新的衣裳、精致的玩具、御膳房新研制的点心,流水般送入甘露殿。
她还特意嘱咐刘月玲,让活泼好动的李贤每日午后都去寻皇兄玩耍半个时辰。李贤不过一岁多,正是懵懂爱闹的年纪,他的到来,确实为沉寂的甘露殿增添了几分稚嫩的生气。
面对叔婶这突如其来的、加倍细致的关怀,李孝最初是茫然无措的。
他恭敬地接受李贞的教导,一丝不苟地练习;得体地向武媚娘谢恩,汇报自己的情况;也努力扮演好兄长的角色,陪着李贤玩些简单的游戏,偶尔还会被他逗得嘴角微扬。
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杜恒甚至觉得,陛下近日眉宇间的沉郁,似乎散开了些许,眼中也多了点属于孩童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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