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都二年,距离那场震惊朝野的叛乱与清算,仅仅过去一日。洛阳城上空积聚的铅灰色阴云,仿佛也吸纳了太多血腥与肃杀,沉甸甸地压着,始终不见散开。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残留的硝烟与死亡气息,在宫墙甬道间呜咽穿行,如同无数冤魂不甘的叹息。
甘露殿,这座理论上帝国最尊贵、理应最温暖祥和的皇帝寝宫,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比殿外寒风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窒息的冰冷与死寂之中。
厚重的锦帘低垂,将本就稀少的天光隔绝大半,殿内只能依靠角落几盏长明宫灯提供昏黄模糊的光晕。
浓烈的安神香气从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起,试图掩盖某种更深沉的不安,却只让空气更加滞重。所有摆设依旧华美精致,纤尘不染,但那份属于孩童居所应有的生气,已荡然无存。
年仅五岁的小皇帝李孝,此刻正蜷缩在龙床最内侧的角落里。
他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小小的身子却无法从中汲取丝毫暖意,只余下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眼圈红肿如桃,嘴唇干裂起皮。
自昨日被从混乱中抱回,亲眼目睹生母的疯狂与最终的结局,他便一直保持着这种惊弓之鸟般的状态,即使未亲眼见其死,也足以感知那份彻底的失去。
不哭闹出声时,就只是睁着一双空洞失神的大眼睛,望着虚空某处,对任何人的话语、触碰都毫无反应;而一旦被试图喂食或靠近,便会骤然爆发出尖锐的、撕心裂肺的哭喊,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乳母、太医、宫女、太监……轮番上前,用尽各种办法,温言软语,玩具引诱,乃至强行灌喂,皆告失败。
喂进去的清水、米汤,大半被他呕吐出来,剩下的小半,似乎也未能转化为维持生命的能量,只是让他更加虚弱。
小小的孩子,在用最本能、也最绝望的方式,对抗着这个一夜之间变得冰冷、残酷、无法理解的世界。
消息自然传到了立政殿。武媚娘彼时正在与慕容婉核对昨日平乱中受损宫室的修缮清单与阵亡将士的抚恤方案。
听到甘露殿再次传来的、李孝哭闹至力竭昏睡、醒后又复哭闹、水米不进的禀报,她执笔批注的手指微微一顿,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迅速泅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她沉默了片刻,放下笔,用指尖轻轻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昨夜的血腥肃杀、产后的虚弱尚未完全恢复,再加上此刻心头那沉甸甸的、复杂难言的情绪,让她眉宇间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
但是武媚娘那双眼睛,在抬起的瞬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
“更衣。去甘露殿。”她起身,声音平静无波。
“娘娘,您……”慕容婉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小皇帝如今的状态,对王妃娘娘恐怕……
“无妨。”武媚娘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他是皇帝,更是本宫的侄儿。有些事,终究要面对。”
她换下那身便于处理公务的常服,特意选了一身料子极为柔软、颜色也相对柔和的浅碧色宫装,发间也只簪了一支简单的玉簪。
武媚娘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少一些“摄政王妃”的威仪,多一些属于女性长辈的柔和。
踏入甘露殿,那股混合着药味、熏香与孩童绝望气息的滞闷空气,让武媚娘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她挥退了殿内所有手足无措的宫人,只留慕容婉在门边侍立。
龙床上,李孝似乎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寂静和来人的气息,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蜷缩得更紧,将脸更深地埋进被褥,只露出乌黑却凌乱的发顶。
武媚娘缓步走到床边,在床沿轻轻坐下。她没有立刻试图触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微微颤抖的一小团,目光复杂。有怜悯,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或许连她自己都无法分辨。
“孝儿,”她开口,声音是她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语调,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是皇婶。你一天没吃东西了,饿不饿?皇婶让人熬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糖粥,甜甜的,热热的,喝一点好不好?”
被褥下的颤抖似乎停顿了一瞬,但随即,李孝猛地从被子里抬起头,露出一张涕泪横流、写满惊惧与怨恨的小脸。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武媚娘,那双往日里或许还带着孩童对美丽皇婶天然好感与敬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敌意与恐惧。
“走开!你走开!”他尖声哭喊,声音沙哑破碎,“坏人!你是坏人!你害死了我母后!是你!是你们逼死了她!我恨你!我恨你们!”
他一边哭喊,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将身旁矮几上一个盛着半碗温粥的甜白瓷小碗,猛地扫落在地!
“哐当——!”
精致的瓷碗摔得粉碎,温热的、散发着桂花甜香的米粥溅开,一部分泼洒在光洁的金砖地上,一部分,则溅在了武媚娘那身浅碧色的裙摆上,留下几处刺眼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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