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时末刻,归墟之野边缘那终年不散的灰白雾气,如同慵懒的巨兽,尚未完全从沉睡中苏醒,只是愈发浓重地缠绕着天符门的外围山峦。
昨夜的喧嚣早已经沉淀,只余下悬挂在檐角廊下的大红灯笼,在渐起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近乎呜咽的吱呀声。残留的烟火气息混合着清冷的晨露,在空气中形成一种奇特的、带着余温的寂寥。清冷的、带着青灰色的晨光,如同吝啬的画师,吝啬地透过稀疏的竹叶缝隙,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而模糊的光斑,更添几分萧索。
影寒所在的静室,那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如同一声压抑的叹息,打破了清晨的静谧。她已收拾停当。
穿着一身便于长途跋涉的深蓝色细棉布窄袖劲装与同色束口长裤,外罩一件宽大得足以遮蔽全身的深灰色粗呢斗篷。斗篷厚实挺括,兜帽被刻意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过于冷硬、毫无血色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唯一的行囊,是一个半旧的、用厚实耐磨的靛青色帆布缝制的双肩背包,棱角分明,鼓鼓囊囊,显然装满了东西。最引人注目的是背包侧面用坚韧牛筋绳牢牢固定着的、一个用厚实油布严密包裹的长条状物件——那轮廓,赫然便是古剑。油布缠绕得一丝不苟,只在靠近剑柄末端的位置,隐约透出一丝幽冷的金属光泽。
她动作利落得近乎机械,没有丝毫拖沓与留恋,仿佛即将踏上的并非一条通往未知深山的避世之路,而是一次早已规划好的寻常远足。当她背着沉重的行囊,踏过静室那道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门槛时,一股裹挟着归墟特有寂灭寒意的晨风扑面而来,吹得斗篷下摆猎猎作响。她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平静地扫过这间住了不过月余、却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从濒死绝望到苏醒茫然,再到此刻冰冷决绝——的屋子。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几一蒲团,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寒意。随即,她决然地转过身,不再看第二眼,朝着通往山门的、那条被晨雾笼罩的回廊走去。
然而,刚转过回廊的拐角,那片连接着山门、相对开阔的“洗心坪”,她的脚步便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结,骤然停驻。
洗心坪中央,熹微的晨光中,已静静地伫立着数道身影,如同几尊沉默的雕像,在薄雾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为首者,清虚真人。他并未穿着象征身份的掌门道袍,仅是一袭最普通的青灰色棉布直裰,洗得微微发白,银白的须发在晨光中如同凝结的霜雪,神情平和得如同古井无波,眼神却深邃得仿佛蕴藏了整个宇宙的星海沉浮,静静地落在影寒身上。
他身旁,站着同样换回了日常靛青色棉布长袍的李玄风。李玄风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气息虚浮不稳,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站得异常笔直,脊梁挺得像一杆不屈的标枪,眼神复杂地凝望着影寒——那里面有深沉的关切,有洞悉一切的理解,有难以言喻的沉重,更有一丝被极力压抑的、名为“不舍”的暗流。
玄诚道人、明心、明镜等几位核心内门弟子,身着整齐的青色道袍,神色肃穆,如同护法般侍立在后。更让影寒兜帽下的瞳孔微微一缩的是,云姝坐在她那辆由轻便灵木打造、包裹着厚实软垫的特制轮椅上,裹着那件蓬松雪白的极品雪狐裘,被道童明石稳稳地推到了人群的最前方。她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柔软的皮毛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却神情异常清醒坚定的脸。
他们都来了。无声地,默契地,在这破晓的寒意中,等待着为她送行。没有预想中的挽留劝说,没有离别的悲戚哀伤,甚至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只有一种沉默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凝视,一种饱含着理解、尊重与最深切祝福的无声告别。
这份默契的、带着沉重分量的送别,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挽留更让影寒心头剧震。那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块万钧玄冰,激荡起压抑而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冲破那层厚重的冰壳。
“影寒姑娘。”清虚真人缓缓开口,声音平和温润,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缕溪流,瞬间穿透了清晨的寂静,流淌在每个人的心间:“前路遥遥,山高水长,归墟之外,天地虽阔,亦多险阻荆棘。此去赵家沟,虽为红尘僻壤,亦是人间烟火地。望持心如明镜,不惹尘埃;守意若寒潭,波澜不惊。善自珍重,方得始终。”
他的话语,没有提及外面的凶险,没有提及教廷的阴影,没有追问归期何期,只有最朴素、最真挚的长辈叮咛,如同为即将踏上险途的孤雁梳理羽毛。言毕,他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玄诚道人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庄重,双手捧过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通体由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符匣。匣身线条流畅古朴,不见繁复雕饰,只在表面以极其精妙的刀工刻满了细密而玄奥的云纹,云纹流转间,隐隐形成拱卫之势,守护着匣盖中央一朵含苞待放的青莲浮雕。莲花瓣尖微露,透着一股清净自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道韵。匣体本身更萦绕着一层极其微弱却坚韧的青色灵光,显然是刻印了强大的守护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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