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宅院后面的“小五房”里住了一个地主。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面目慈和的老人,竟与传说中凶恶的地主搭得上边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个老人待人和善,在弄堂里碰到我们小孩,也总是微笑着侧身让着我们。但是,当他的真实身份被小镇人揭破之后,他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立马就变了。尤其是当他被拖来扯去戴着高帽到处游走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以前曾造了这么多的孽呢!
他的慈眉善目于是便成了伪装;他的善待他人,便成了他笼络人的手段。真让人可忍而孰不可忍了。当他被人扯着头发,揪着胡须。脸上画满了一道一道红黑墨水时,我只是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看着。原本的那一丝同情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当他的名字被天才的小镇人从吴元熙叫做吴元香;又从吴元香叫成“吾愿臭”时,我也跟在人群的后面叫着喊着。后来,听说他终于熬不住了那份折磨。有一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换上了干净的衣裤,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小镇中心的那条小河。小河是仁慈的,不管他的过去和现在,张开它的怀抱,全身心地接纳了他。
我那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不知道他已投河自尽了。只是觉得奇怪,那一段时间里,怎么再不见了他被拖来扯去的狼狈身影。后来,从大人们的一言半语中,我才知道他终于解脱了。也从大人们的议论中,我才隐隐地感觉到,前段时间所有指责他的种种罪恶,都是空穴来风,都是小镇人的想当然。
……(此处略去66字)呜呼,斯人已逝,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黑白?黑是什么?白又是什么?我真的糊涂了。
在那时,小镇上糊涂并幸福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只会说“大好”的青年。也不知他是从哪儿跑来的,更不知他姓甚名谁。只知道他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孩。小孩们仰着头,“大好”,“大好”地叫着,把“大好”做了他的名字。而他只是乐呵呵地应着,还时不时地从口袋中掏出一截粉笔,在墙壁上写上一,两个字。他的字写得很好,粉笔字在墙壁上龙飞凤舞。着实比小学里老师的字好了许多。据说,他是一个老高中生,因为感情受挫,精神失常了。
老高中生,在那时小镇人的心目中,已是很高的学历了。所以,小镇人在谈到他的学历时,嘴中便“啧、啧”有声,以为惋惜。而他则一如既往地漠视着围着他的人群,嘴中不停地说着“大好”!“大好”!沉浸在悠然自得的世界里逍遥快活。他身穿一袭浅灰色的衣衫,大袖飘飘,很有一些风尘游侠的风范。
小镇上糊涂并幸福着的另一个是东街上的一个王姓女孩。似乎是天生的精神病患者。父亲是磨剪刀的,在小镇的东街有一个临街的店铺。母亲是一个病病歪歪的女人。王姓女孩终日在街道上游逛,着一身红色的衣裤。似乎是为了红色能避邪。
其实,她早已是邪得百毒不侵了。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有些泛黄。一碰到人朝她呆呆地看,她便会朝人一咧嘴,扭头便跑。也不知这一咧嘴,是表示她想哭还是想笑?只要一遇上她,我总会呆呆地猜测,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一些诸如“啊”、“呀”、”妈”之类简单的音符。一日三餐吃饭的时候,她会记得返回家中。如果偶有不回家的,她的父亲,会沿街一边“阿美”、“阿美”地叫唤着,一边寻找。
有一年的夏天,我看见她站在小镇粮管所的那个大石埠前的河中,河水已淹到了她的胸口,……(此处略去10字)。她面朝岸上,快乐地用手掌拍着水。她的父亲在岸上喊,让她赶紧上来,说再走开去要淹死了。她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依旧”嘻嘻“地笑着拍水玩。我身边站着那个妇人也呆呆地朝河中的疯女人看。半响,她才自言自语说:
“人长大了,……(此处略去5字)在水里她舒服了,哪里能喊得上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妇人从哪儿看出河里的女人难受了?河里的女人不是一直都快快活活的吗?哪里说过她难受了?为什么她站在水里便舒服了、不难受了呢?
另外还有一人,我实在猜不透她到底是真精明,还是假糊涂。她便是住在南街牛场弄的那个哑巴了。在后来一段很长的时间内,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回忆小镇的那一段历史,如果缺失哑巴当年如疯如癫的身影,这段回忆肯定是残缺的,肯定是不完美的。那糊涂中暗藏着的那份精明,在颠狂的表像下蛰伏着的那一份世故,是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无法与其媲美的。这是滋生在疯狂的土地上的妖孽之花。在小镇的历史上,肯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异数。
那时候的学校,给我们的自由度,似乎更大了。老师们大概也为时代所激奋。但毕竟属于有知识的阶层,与小镇上的凡夫俗子相比,他们看问题肯定复杂得多;头脑中肯定不知多了几根弦。绝不会像小镇上的凡夫俗子一样,只要旁人一声喊,就跟着埋头朝前冲。他们肯定暗自盘算了再盘算,权衡了再权衡。以“明哲保身”为最高准则,小心翼翼地地踮着脚迈起了小步。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