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霾被孩童的笑声戳破，像扯碎了蒙在天空的灰布。午后暖阳斜斜漫下来，黎鹤把授课地点选在圣地边缘那株劫后余生的古树下——树干焦黑的纹路里，正吐着星星点点的嫩绿新芽，风一吹，细碎的阳光便顺着叶隙往下掉，落在孩子们的发梢上，也落在黎鹤胸前的傩神骨上，泛着温润的光。
这里能望见重建中的家园：夯土声沉闷有力，木料碰撞声清脆利落，族人忙碌的身影在残垣间穿梭；也能摸到古树粗糙的树干，树皮上还留着游光肆虐的抓痕，却依旧顽强地抽芽，像在诉说生命的不屈。
七八个年岁不等的孩子围坐成圈，最大的阿吉不过十岁，裤脚沾着泥点，手里攥着一块刻着迷你傩纹的小木片——那是阿松生前为他雕的；最小的阿糯刚学会稳当走路，被姐姐牵着衣角，小手攥着片刚摘的嫩草叶，另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黎鹤的裤边，眼神怯生生的。
他们脸上还留着惊怯的影子，睫毛轻轻颤动，乌溜溜的眼睛却全都黏在年轻的族长身上，带着好奇与依赖。黎鹤盘坐草地上，裙摆沾了草屑与泥土，胸口的傩神骨隔着衣料微微发烫，他抬手摸了摸，指尖触到裂痕里祖明的血痂，声音温和得像溪水流过卵石：今天不学舞步，咱们先听傩舞里的故事。
傩舞不是吓妖怪的吗？阿吉立刻举手，小身子挺得笔直，还模仿大人跳傩的威严模样绷起小脸，手爪似的比了个挥砍的姿势，引得小孩子们咯咯笑开，阿糯也跟着晃着小身子，草叶都快攥皱了。
黎鹤没否定，只伸手揉了揉阿吉的头顶，指尖蹭过他额角浅浅的疤痕——那是浩劫中被瓦砾划伤的，轻声问：阿吉，前阵子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追着你跑的时候，怕不怕？
孩子们的笑脸顿时绷紧，阿吉抿着嘴重重点头，小脑袋垂了垂；其他孩子也跟着缩了缩脖子，阿桃往姐姐身后躲了躲，小手攥得更紧了，显然都没忘那份恐惧。
那我们跳舞，是要比它们更凶吗？黎鹤的目光慢慢扫过每张小脸，语气像拉家常，指尖却不自觉抚上胸口的傩神骨，想起沈傩当年护着族人的模样。
孩子们面面相觑，阿吉挠了挠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其他人也跟着摇头，眼神里满是困惑，觉得光靠，好像护不住想护的人。
最早的傩舞，不是因为害怕才跳的。黎鹤指向远山洪谷，指尖带着阳光的温度，声音软得像讲述古老童话，
再很久很久以前，咱们的祖先就住在那山脚下。洪水漫上来的时候，房子冲没了，庄稼淹了，一位巫者没跑，他手里拿的，就是和褚老那把很像的傩刀，迎着巨浪起舞。他不是要跟洪水打架，而是在说：我们懂你的愤怒，也不怕你的厉害。我们会帮你找到入海的路，也会为自己找到生的希望。
他讲的是治水傩的本源，滤去了玄虚的神力，只留着人与天灾抗争的魂，提到褚老时，特意看了眼不远处拄着锄头的苍伯，苍伯的锄头，正是阿松生前常用的那把。
后来呢？洪水走了吗？穿粉布衫的小女孩阿桃怯生生拉了拉黎鹤的衣袖，声音细若蚊蚋，手里还悄悄捏着一片傩谱残页，那是她从废墟里捡的，一直藏在口袋里。
走啦。黎鹤低头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嘴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人们一起挖河道，种新苗，洪水顺着新路流入大海，家园又慢慢好起来了。所以傩舞不是吓唬谁，是用勇气和智慧，守护我们在乎的一切——就像褚老保护傩谱，阿松保护大家一样。
他又讲驱疫傩，不说神佛显灵，只说先民们怎么凑齐孩子们见过的止血草、蒲公英，怎么围着生病的人跳舞打气，怎么你帮我背柴、我帮你采药，熬过了最难的日子。
跳舞时要想的不是自己多厉害，黎鹤抬手，轻轻拂去阿糯脸上的草屑，指尖触到孩子柔软的脸颊，心里一暖，而是我们要守护什么，为了让生病的阿爷好起来，为了田里的庄稼丰收，为了记住那些保护过我们的英雄。
他起身，做了个极简单的起手式，双臂慢慢舒展，像拥抱头顶的阳光，像搂住身边的小伙伴，动作舒缓又庄重，没有半分威严，只剩温柔。胸口的傩神骨微微发热，裂痕里似有微光一闪，像是在回应这份暖意。
来，跟着我，想象你们在拥抱这片土地，拥抱阿爸阿妈，拥抱身边的小伙伴。
孩子们立刻笨拙地张开手臂，有的胳膊伸得歪歪扭扭，有的还忍不住回头看同伴笑；阿糯站不稳，晃了晃就往黎鹤腿边靠，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另一只手还比着小小的拥抱姿势。阳光穿过叶隙，在他们稚嫩专注的脸上投下跳动的光斑，也镀亮了黎鹤含笑的眉眼，他看着孩子们，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被褚老、沈傩护在身后的模样。
不远处，忙碌的族人纷纷停下手中活计。苍伯拄着阿松留下的锄头，用粗粝的手掌抹了把脸，不知拭去的是汗还是泪，望着孩子们的眼神软得像化了的糖；懂草药的老妇坐在草垛上，手里还攥着未捣完的草药，想起褚老教她认药的日子，嘴角慢慢扬起；
阿武靠在刚架好的木梁上，木梁是他和伙伴们一起扛来的，之前紧绷的嘴角慢慢松开，指尖轻轻摩挲着缠着麻线的剑柄，麻线是褚老教他缠的，眼里没了戾气，只剩暖意。他们见证的从不是技艺的传授，而是与的种子，正被温柔植入新生的心田。
这第一课，没教半个完整舞步，却让幼小心灵，第一次触到了傩舞真正的魂魄，那不是凌厉的招式，不是玄虚的神力，而是藏在拥抱里的珍视，藏在记忆里的感恩，藏在血脉里的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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