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和沈傩的脚步骤然刹住。
他们停在一条盘山公路的边上，再往前一步，底下就是花国的边境大城“柊都”。
简直像一步从千年的老黄历里跨了出来，踩进了一个滚水沸腾、吵吵嚷嚷的新世界。
天刚擦黑，城里头已经亮成了一片。整座城像块被胡乱泼了各色光漆的破布，数不清的高楼玻璃晃着夕阳的余晖和刚点亮的霓虹，扎得人眼晕。
路上堵着的铁皮车流，像一条条发光冒热的岩浆河，没完没了地往前拱，引擎的闷响、喇叭的尖叫、还有不知哪儿飘来的电音，混成一股巨大的声浪，直扑人脸。
这跟巫族屯子里只有风声、火响、偶尔几声傩铃的静，简直是两个撕扯开的世界。
黎鹤虽说也从山旮旯里出来，好歹通过那破手机对外头有点模糊影子。可眼下真瞅见了，还是被这铺天盖地的声光给震了一下，耳朵里嗡嗡的，心口直跳。
他边儿上的沈傩，反应可大得多。
那乱哄哄的声浪砸过来的瞬间，她身子猛地一僵，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好像下头不是座城，是头正龇牙咆哮、满是敌意的铁皮怪兽。帽檐底下，眉头拧得死紧，那双看惯了静夜和庄严祭礼的金眼睛，被底下那片过分花哨、乱闪的光海刺得极不舒坦。
她周身那勉强压住的气息，甚至不稳地晃了一下，带得旁边几盏路灯的光都跟着诡异地闪了几闪。
“就是……动静大点儿，灯亮点儿。”黎鹤压着嗓子，尽量让声儿听着平稳，“城里都这德行。习惯就好了。”他明白，对一位睡醒没多久的老祖宗来说，这工业文明的景儿，冲击力不比打一场仗小。
沈傩没吭声，只是嘴唇抿成一条线，又把气息压回死寂，可身子还僵着，像块扔进开水里的冰。
他们顺着公路往下走，慢慢混进城市边上的人流。越往中心靠，周围的一切就越是在挑战沈傩的认知。
刺耳的刹车声能让她手指头瞬间一弹，像是要凝起神力给那发出怪声的铁盒子来一下。巨大广告牌上闪来闪去的模特笑脸，被她当成惑人心神的妖法，眼神利得恨不得在屏幕上扎出窟窿。
音响店的低音炮砸过来，震得她耳尖发麻，她下意识抬手捂耳朵——袖口滑下去，露出手腕上一道浅疤，她猛地把袖口扯上来盖住疤，又按了按帽檐，脸白得更厉害，不是疼，是恼自己失态：
一尊活了千年的神，竟被凡间的声响逼得露了怯。她捂耳朵的手攥得紧，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放轻了，像在跟这吵闹的世界较劲。这动作出现在她身上，又人性化又扎眼。最要命的是过马路。
面对车流，她盯着红绿灯闪来闪去的光发愣，巫族的‘规矩’是‘踏地敬土’，脚踩在地上要稳、要轻，怕惊了土地里的念想；可这些铁盒子不管不顾地冲，红绿灯的光也没半点‘敬畏’的意思。
她瞅着一辆车擦着行人飞过，本能就迈腿要拦，被黎鹤死死拽住胳膊，腕子被扯得发疼，她回头瞪黎鹤，金眼睛里全是火：
‘这些铁物不懂规矩，为啥不拦？’她懂的‘规矩’是天地人伦，不是这冷冰冰的灯和铁盒子。她对这很不满，瞅着那些飞驰而过的车子，眼神里全是权威被冒犯的恼火和不解，好像在问这些“铁盒子”见了神明为啥不让道。
黎鹤不得不时刻绷紧神经，一半眼观六路，一半盯着身边这位随时可能因为“不懂常识”而露馅的“活祖宗”。他得压着声儿飞快地解释红绿灯、人行道、汽车、霓虹灯……感觉自己像个在给天外来客紧急培训地球生存指南的向导。
沈傩学得极快，可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排斥和不适，藏不住。她走在闹哄哄的人堆里，却像一滴油漂在水上，怎么也融不进去。
周围的人都穿得光鲜，有说有笑，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她却像个刚从古坟里爬出来的幽魂，沉默地、警惕地打量着这个在她看来满是“越界”和“喧闹”的古怪世界。
这种隔着千山万水的生分，在这时候显得格外清楚，甚至冲淡了点潜入敌营的紧张，添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滑稽。
路过一家‘传统工艺品店’，黎鹤心猛地沉了，橱窗里摆着简化的傩面具，涂得花里胡哨，眼窝画成圆溜溜的卡通样，一个游客拿起来捏着面具下巴晃悠：‘这玩意儿挺好玩，给娃当玩具’，随手就扔回货架。
他瞥见沈傩的金眼睛暗了暗，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傩面碎片，连呼吸都沉了：花国能乱改傩戏，不是他们坏，是这儿的人早把‘傩’当成了‘好玩’的玩意儿，忘了它是‘镇邪、敬天地’的重器。
刚才沈傩对红绿灯的不解、对噪音的排斥，哪是她落后？是这世界早就丢了对‘重东西’的敬畏。
路过广场，一群小孩围着屏幕看短视频——里面正好放着花国改的傩舞，软乎乎的动作配着甜歌，小孩们笑着喊‘像扭秧歌’，没人问‘这舞以前是干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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