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她做了个梦。梦里还是璇玑宫的银杏落了满地,她在廊下扫叶,润玉站在不远处看她,眉眼温和。她抬头想叫他,却见他转身走进殿内,背影渐渐模糊,像被晨雾吞了去。
醒来时,窗外已透进微光。邝露摸了摸眼角,干干的,没有泪。
她起身,推开柴门,看见溪水上浮着薄雾,对岸的山尖染着金边。又是新的一天。
她该去采药了。
溪边的兰草又发了新芽时,邝露正蹲在药田边薅杂草。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落在背上像层薄棉,她挽着袖口,露出的小臂沾了点泥土,鼻尖沁出细汗,眼角的泪痣被晒得发亮,像颗浸了光的墨珠。
“姑娘,讨碗水喝?”
有声音从篱笆外传来,带着旅途的风尘。邝露抬头,见是个背着行囊的老仙,灰袍上沾着些雪山的冰碴,想必是刚从极北之地过来。
她笑着应了,转身去屋中舀水。老仙接过水囊,咕咚喝了大半,抹了把嘴,叹道:“还是凡间好啊,安安稳稳的。不像九重天,当年那场大戏,现在想起来还心惊肉跳。”
邝露正往石桌上摆刚摘的野果,闻言动作顿了顿,指尖捏着颗黄色果子,没说话。
老仙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道:“说起来,当年新天帝那场大婚,啧啧,真是惊天动地。谁也没想到,拜堂时火神殿下竟闯进来抢婚,说什么‘锦觅是我的妻’——”
邝露的指尖猛地收紧,果子的汁水顺着指缝渗出来,黏糊糊的,像极了记忆里某夜偏殿的酒渍。她垂眸,看着那点红,只觉得耳根有些发烫。
“然后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平得像块石板,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发紧。
“然后?”老仙咂咂嘴,眼神里带着点唏嘘,“然后就乱了套喽。听说水神之女当时像是失了魂,手里不知怎的多了把刀,竟直直刺进了火神殿下心口。那血啊,溅了半件喜袍,红得晃眼……”
“刺、刺了火神?”邝露的喉结动了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猛地一缩。她想起锦觅那双总是带着笑的眼睛,清澈得像溪底的卵石,怎么会……
“可不是嘛。”老仙摇头,“更奇的是,火神倒下后,水神之女忽然吐了颗药丸,说是‘陨丹’,然后就疯疯癫癫跑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后来才知道,那陨丹是封心的,她先前对谁都无情,是夜神殿下……哦不,现在是天帝陛下了,是他悄悄给她弄碎的。”
邝露端着水壶的手微微发颤,壶嘴的水洒在石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原来,他为锦觅做过这么多。原来,她当年看到的“般配”,底下藏着这么多纠缠。
“再后来呢?”她追问,指尖的果子被捏得变了形。
“再后来?”老仙叹了口气,“夜神殿下当场就变了脸。谁也没料到,他竟借着那场乱子,直接在万仙面前翻出了当年天后的罪证——杀他母族,害他龙角,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他说‘清君侧,安天界’,当场就带兵围了凌霄殿,废了旧天帝,斩了天后。”老仙的声音沉了些,“那一日,九重天的血,比他身上的喜袍还红。”
邝露站在原地,阳光落在她脸上,却暖不透那阵从心底冒出来的寒意。
她想起润玉的龙角。当年在璇玑宫,他总爱在夜里独自对着星盘,偶尔会下意识摸向额角,指尖的动作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瑟缩。她那时只当是习惯,如今才知道,那底下藏着怎样的伤痛。
她想起他偶尔望着天河的眼神,清冷里藏着的孤寂,原来不是天生如此,是被硬生生刻进骨血里的。
“那……天帝陛下后来……”她的声音有些发哑,想问他是否安好,又觉得多余。
“后来就登基了呗。”老仙灌了口水,“成了新天帝,励精图治,把天界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就是……”他顿了顿,“身边始终空着,没立天后。有人说他心里还念着水神之女,可水神之女后来跟火神殿下走了,去了凡间归隐。也有人说,他是被当年的事伤透了心,不愿再碰情爱。”
邝露没说话,转身去收拾石桌上的野果。指尖触到那枚被捏烂的果子,黏腻的汁水沾了满手,像洗不掉的印记。
老仙歇够了,背起行囊告辞:“谢姑娘茶水,我还得往南走,去看看洞庭湖的荷花。”
邝露点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
风穿过兰草丛,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她慢慢走到溪边,蹲下身洗手。溪水冰凉,漫过指尖时,那点黏腻的触感终于被冲散,可心口的发紧却越来越重,像堵着团湿棉絮,喘不过气。
原来当年的大婚,不是成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算。
原来他穿着喜袍站在那里,不是等着迎接幸福,是等着撕开所有伪装,为母报仇,为自己正名。
原来他后来的孤独,不是天性冷淡,是见过了最烈的火,受过了最深的伤,再也燃不起半分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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