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站在璇玑宫的丹墀下,拢了拢身上的墨色官袍,挺括利落,衬得她本就清瘦的身形更像个初入天界的年轻仙官。发冠束得极紧,将她原本柔顺的长发勒出棱角,连眼角那颗天生的泪痣,都被她用仙法淡去了几分,只余一点浅浅的墨痕。
“姓名?”
殿内传来清冷的声线,像碎冰落在玉盘上。邝露心头一跳,连忙躬身:“属下风离,叩见夜神殿下。”
这是她为自己取的男名。自三百年前从邝府偷跑出来,她便改了装束,匿了“邝露”这个名字。只因在南天门外,她常常远远望见润玉立于云端,月白长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周身是化不开的孤寂,像株生在寒潭边的玉芝,清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那时她便想,若能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做个扫地的仙娥也好。可转念又想,他身处高位,她一个柔弱的仙子能做什么?不如换副模样,学些真本事,做个能为他分忧的属官。
润玉坐在案后,指尖捏着她的卷宗,目光落在“风离”二字上。眼前的少年仙官身形单薄,抬头时眉眼清亮,带着股初出茅庐的执拗,倒有几分眼熟。“懂星象?”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略通。”邝露握紧了袖中的星盘,那是她用几十年时间,将璇玑宫所有星图临摹下来,再结合凡间历法推演而成的。为了看懂那些晦涩的星象术语,她曾在藏书阁泡了整整一百年,指尖翻书翻得起了薄茧。
润玉抬眼,目光扫过她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腹却有层淡淡的厚茧,不像养尊处优的仙门子弟。“哦?”他将一卷星图推到她面前,“说说这紫微星轨的异动。”
邝露定了定神,走到案前。星图上的轨迹错综复杂,是天界近万年来最难解的一段星象。她深吸一口气,指尖点在图上,将自己推演了百遍的结论缓缓道出:“属下以为,此乃‘潜龙在渊’之象。紫微星隐而不发,是因四方星官异动,待时机一到……”
她侃侃而谈,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眼角的余光里,她看见润玉微微蹙起的眉峰渐渐舒展,那双总是覆着层薄冰的眸子,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尚可。”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开口,将卷宗合上,“从今日起,你便在璇玑宫当值,负责整理星象文书。”
“谢殿下!”邝露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雀跃,连忙叩首,额角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心头却像燃着团火。
起初的日子并不好过。她不仅要熟稔所有星象典籍,还要学着处理天界公文,甚至要跟着老兵去巡守北天门外的星轨。男装束得她呼吸不畅,每次练剑时,束胸的带子都会勒得她肋骨生疼,夜里卸下装束,胸前总是一片青紫。
可每当她看见润玉伏案批文的身影,便觉得这点疼算不了什么。她会提前半个时辰到书房,将他常看的典籍按顺序排好,砚台里的墨磨得细腻如脂;他熬夜时,她会煮一壶清苦的莲子茶,放在案边最顺手的位置,不多言,只默默站在角落添灯油;他偶尔抬头问她星象,她总能答得滴水不漏,甚至能提出几分独到见解。
一次,天帝忽然抽查璇玑宫的星象记录,润玉早年的一份手札找不到了。众仙官都慌了神,邝露却记得,那手札被她按日期归在了最底层的樟木箱里。她顶着众人的目光,从箱底翻出那卷泛黄的纸,上面还留着她当年修补虫蛀时,用金箔细细填补的痕迹。
润玉接过手札时,指尖触到她的,顿了顿。她的手很凉,指腹的茧子比上次见时更厚了些。“你倒是细心。”他说,声音里带着点暖意。
邝露低下头,耳尖悄悄泛红。为了能在他问起任何一份文书时都能立刻找到,她曾用了大量心力,将璇玑宫所有卷宗按星象、年份、要事分类归档,编了厚厚一本索引,夜夜背到天明直到烂熟于心。
日子久了,润玉渐渐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叫“风离”的属官。他会在批奏折时,让“风离”站在一旁解读星象;会在巡天河时,问“风离”对水情的看法;甚至会在某个深夜,看着窗外的月色,忽然问一句:“风离,你说,这九重天,真的有公平可言吗?”
邝露站在他身后,望着他清瘦的背影,心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说“有”,可看着他眼底的孤寂,又觉得言不由衷。“殿下若觉得不公,”她轻声道,“属下愿助殿下,寻一条公平的路。”她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的那些艰难困苦,委屈不平,她都看得到。
润玉回过头,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他看着“风离”清亮的眸子,忽然笑了,那笑意浅得像水面的涟漪:“你倒是……信我。”
邝露没说话,只是挺直了脊背。为了这句话,她用了五十年,走遍三界,搜集那些被天帝和天后打压的仙门卷宗,整理成策,悄悄放在润玉案头。那些年,她闯过南荒的瘴气,踏过西漠的流沙,甚至为了一份证据,在忘川河畔守了整整三年,被恶鬼抓伤了后背,也只是悄悄用仙法疗愈,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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