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八月初六。寅时刚过,北京城还笼罩在一片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澄清坊张宅内,却已亮起了灯火。
花翎和阿依朵早早起身,手脚麻利地准备好热水、青盐,又小心翼翼地从箱笼中取出一套崭新的青色鹭鸶补子从六品官袍,以及配套的展脚幞头、素银腰带。这是昨日宫中刚刚赐下的,顺天府推官的官服。
“绥之哥哥,该起身了,第一日去衙门点卯,可不能迟了。” 花翎轻轻敲了敲卧房门,声音带着几分雀跃和紧张。阿依朵则已经在厨房忙活开了,灶上熬着小米粥,蒸笼里热着花卷和包子,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张绥之其实早已醒来,正对着窗外微熹的晨光出神。朝鲜的惊涛骇浪仿佛还在昨日,转眼间,自己已身处北京,即将踏入一个全新的、却又截然不同的战场——顺天府。听到花翎的声音,他应了一声,起身洗漱。
换上那身青色官袍,戴上幞头,铜镜中映出一个年轻而沉稳的身影。官袍合身,衬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间虽残留着一丝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重任在肩的凝重与决心。他知道,这身官服意味着什么。不再是代表天子巡视藩国的行人,而是执掌京畿刑名、直面民间疾苦的父母官。陛下将他放在这个位置上,既是考验,也是机遇。
匆匆用过简单的早饭,张绥之便在家丁的陪同下,骑马出门,向着位于北京城东北角的顺天府衙门行去。
秋意已深,清晨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赶早市的菜农和货郎缩着脖子匆匆走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抵达顺天府衙门时,天色刚蒙蒙亮。顺天府衙坐北朝南,气象森严。朱漆的大门在晨曦中半开半掩,露出里面深邃的庭院。门前两侧,矗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鬃毛已被夜露打湿,在微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它们沉默地注视着这座帝国京畿最高地方行政机构,也注视着陆续前来点卯的官吏差役。官吏们大多穿着青色或绿色的官袍,低声交谈着,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衙门中人特有的、混合着谨慎与疲惫的神情。
张绥之下马,早有知客的书吏迎了上来,验过官凭,恭敬地引他入内。穿过仪门,是一个宽敞的庭院,青石板铺地,因前夜的秋雨,还残留着湿漉漉的痕迹,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庭院中央,一棵高大的老槐树,叶子已变得金黄,在晨风中簌簌飘落,铺了一地。整个衙门都笼罩在一种深秋的萧索与静谧之中。
“肃静”、“回避”的红底黑字牌匾,肃立在正堂月台之下。一个抱着厚厚卷宗的司狱司典吏,低着头,小跑着从旁边穿过,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新来的推官大人。
引路的书吏将张绥之引至正堂。正堂高大轩敞,上悬“明镜高悬”的鎏金匾额,匾下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公案,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惊堂木,但案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显示出这里已有段时日没有升堂问案了。毕竟,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万镗大人丁忧回乡,已有半月有余。
“张大人,府丞大人在二堂等候,请随我来。” 书吏低声道。
张绥之点点头,跟着书吏绕过正堂,来到后面的二堂。二堂是府丞日常办公之所,布置得更为雅致些。顺天府府丞(正四品)周文岸,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官员,已在此等候。见到张绥之,他脸上立刻堆起热情而不失分寸的笑容,拱手迎了上来:
“哎呀呀!这位便是新任的张推官吧?下官周文岸,久仰张大人年少英才,在辽东、朝鲜屡破奇案,声名远播!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表人才!快请坐,快请坐!”
“周府丞过奖了,下官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府丞大人多多提点。” 张绥之谦逊还礼,态度不卑不亢。
两人分宾主落座,小吏奉上茶。周文岸寒暄几句,无非是称赞张绥之年轻有为,陛下慧眼识珠,又略略介绍了下目前顺天府的状况:府尹空缺,由他暂代,但诸多事务,尤其是刑名诉讼这一块,积压甚多,正需张绥之这样的干才来梳理云云。
张绥之耐心听着,心中明了,这位周府丞看似热情,实则言辞谨慎,透着官场老吏的圆滑,显然是想先观察一下自己这位“空降”的年轻推官的成色。
茶过三巡,周文岸便笑道:“张大人旅途劳顿,本不该即刻劳烦。只是……衙中积案如山,百姓翘首以盼。推官厅那边,一应书吏、衙役、捕快都已到齐,等候大人训示。您看……”
“分内之事,岂敢言劳。下官这便去推官厅熟悉事务。” 张绥之起身道。
“好,好!张大人勤勉任事,实乃我顺天府之福!” 周文岸笑着亲自将张绥之送到二堂门口,指了方向,便拱手回去了。
张绥之在书吏的引领下,来到位于衙门东侧的推官厅。这是一个相对独立的院落,正厅便是推官日常办公和问案之所,虽不及正堂气派,但也庄重肃穆。此时,厅堂内外,早已黑压压站满了人。见张绥之到来,在一位刑名书吏的带领下,众人齐刷刷躬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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