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七月十五,北京。
时值盛夏,赤日炎炎,紫禁城的重重殿宇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起扭曲的光影,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鸣,似乎也被这酷暑压得奄奄一息,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有气无力的嘶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仿佛巨大的风暴正在云层深处酝酿。
文华殿内,门窗紧闭,帘幕低垂,试图隔绝外间的暑气。殿中并未放置冰鉴,反而弥漫着一股清苦的檀香气息。少年天子朱厚熜,身着素色葛布道袍,未戴翼善冠,只以一根木簪束发,正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闭目凝神,进行斋戒。他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阴郁,也有一份修行带来的、异乎寻常的冷静。
自朝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他已反复看过数遍。张绥之在朝鲜的所作所为,抽丝剥茧,揭破假顾云深,捣毁贼巢,解救被掳女子,查获“缠绵散”之毒……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呈报于御前。密报中,对张绥之的胆识、谋略以及忠诚,极尽褒扬。朱厚熜指节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炕几,发出笃笃的轻响。张绥之……果然没让他失望。此人确是一把锋利的刀,用得好了,可为他斩除无数荆棘。算算日程,他应已在回京路上,月余可抵京。届时,该如何封赏,倒需好好思量一番。朝鲜之事虽暂告段落,但那“黑虎标记”背后的关外势力,那神秘的“海龙王”,仍如芒在背,需得此人继续追查。
然而,这片刻的宁静与思忖,很快便被殿外一阵极其慌乱、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
“陛下!陛下!不好了!出大事了!” 司礼监随堂太监张佐,连滚爬爬地冲进殿内,也顾不得礼仪,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厚熜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依旧保持着平静的语调:“何事惊慌?成何体统!”
张佐以头抢地,带着哭腔道:“陛……陛下!左顺门外……以翰林修撰杨慎为首,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还有……还有各部院司官,足足……足足二百三十余位官员,此刻正跪伏于地,高呼……高呼太祖高皇帝、孝宗敬皇帝尊号,放声大哭,声震宫阙!说是……说是要死谏啊!”
“什么?!” 朱厚熜闻言,瞳孔猛地一缩,霍然从蒲团上站起!他虽然料到那些坚持“继嗣”论的官员不会善罢甘休,却万万没想到,他们竟敢在自己斋戒期间,聚集如此多人,在宫门前哭闹!这已不是简单的劝谏,而是赤裸裸的逼宫!是对他皇权最公然的挑战!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如同火山熔岩般,瞬间冲垮了他刻意维持的冷静!他年轻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胸膛剧烈起伏,指着殿外,厉声喝道:“反了!都反了!他们想干什么?逼朕退位吗?!去!传朕口谕,命他们即刻散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奴才……奴才遵旨!” 张佐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朱厚熜焦躁地在殿内踱步,檀香的清苦气息此刻闻起来只觉刺鼻。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一扇窗户,灼热的风扑面而来,伴随着隐隐约约、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哭喊声,从遥远的左顺门方向传来!那声音汇聚在一起,悲怆、愤怒、决绝,穿透层层宫墙,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那颗年轻而敏感的心。
“太祖高皇帝在天之灵啊——!”
“孝宗皇帝啊——!您睁开眼看看吧!”
“礼法不可废!统绪不可乱啊!”
其中,一个清朗而充满悲愤的声音尤为突出,如同鹤唳九霄,清晰地传入朱厚熜耳中:
“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是杨慎!朱厚熜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杨慎!杨廷和的儿子!好一个“仗节死义”!你们这是在用“死”来威胁朕!用所谓的“士林清议”来绑架朕!
不多时,张佐又连滚爬爬地回来了,哭丧着脸:“陛下……奴才……奴才传了旨意,可……可那些大臣们,拒不从命啊!杨慎说……说陛下若不收回成命,遵从礼法,他们便跪死在此地!”
“好!好!好!” 朱厚熜气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冰冷刺骨,“朕看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锦衣卫呢?骆安呢?!给朕将带头闹事的杨慎、丰熙、张翀……给朕抓起来!押送诏狱!朕倒要看看,是他们脖子硬,还是朕的诏狱硬!”
“是!是!” 张佐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又跑去传旨。
命令下达,殿外传来一阵短暂的骚动和呵斥声,随即,哭喊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并未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悲切和混乱,隐约夹杂着“忠臣何罪”、“打死昏君”之类的激愤之语。显然,逮捕为首者,非但未能平息事态,反而如同火上浇油,彻底激怒了在场的所有官员。
朱厚熜站在窗前,死死盯着左顺门的方向,虽然看不到具体情形,但脑海中却能想象出那副“撼门大哭”、以头抢地的混乱场面。这已不是劝谏,这是一场针对他皇权尊严的暴动!是对他出身和意志的彻底否定!若今日退让,他朱厚熜将永远被这些文官踩在脚下,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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