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已是申时初刻。冬日天短,天色已有些昏暗。
张绥之觉得精神恢复了不少,在家中待得闷了,便想出去走走。他跟母亲姐姐说了一声,换上一件半新的湖绉直裰,披了件挡风的斗篷,也不带小厮,独自一人溜达出了府门。 丽江城不大,但街巷纵横,别有韵味。张绥之信步由缰,穿行在熟悉的街巷中。半年未归,有些店铺换了招牌,有些人家新修了门脸,但总体格局未变。
他走过四方街,看到纳西老妪仍在街边卖着鸡豆凉粉,闻到空气中弥漫着醋料的酸香;路过木府门前,那巍峨的石牌坊和森严的守卫,昭示着土司木氏在这片土地上的无上权威。 不知不觉,他走到城南一座临河的三层木楼前。楼檐下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匾额,上书“望江楼”三个行书大字。这是丽江城里数得着的高档酒楼,临窗可俯瞰清澈的丽江河水,远眺玉龙雪山胜景,文人雅士、富商巨贾多喜在此聚会。 张绥之读书时,也常与同窗好友来此小酌。
此刻闻到楼里飘出的酒菜香气,他便觉肚中馋虫又被勾起,遂抬步走了进去。 虽是正月里,酒楼生意却不错。底楼大厅坐了七八成客人,猜拳行令,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跑堂的伙计眼尖,认得这位张府公子,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哎哟!张公子!您老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楼上请,有雅座!” 张绥之摆摆手:“不必,就楼下靠窗那桌吧,敞亮。”他喜欢这市井烟火气,觉得比楼上雅间更有意思。
伙计应了一声,麻利地将他引到窗边一张空桌,擦抹桌面,问道:“公子爷用点什么?咱店新到了些洱海的弓鱼,鲜活得很,要不要来一条?” “嗯,来条弓鱼,清蒸。再切一盘腊肉,炒个青白苦菜,打一壶漾弓酒。”张绥之熟稔地点了菜。 “好嘞!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伙计唱了个喏,转身去了。
张绥之自斟了一杯伙计先沏上的粗茶,一边慢饮,一边望着窗外流淌的河水和对岸的街景,思绪渐渐飘远。回想起京城殿试的紧张,放榜时的狂喜,与同年们纵酒高歌的畅快,还有离京时那座巨大城池在身后渐渐模糊的怅惘……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离家远行,便经历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心中自是百感交集。
正出神间,忽听邻桌传来一阵略显放肆的哄笑声。张绥之循声望去,只见那边围坐着五六个穿着短褂、敞着胸怀的汉子,看打扮像是马帮的脚夫或护卫,个个面色酡红,显然已喝了不少酒。他们正对着楼梯口的方向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混合着好奇与欲望的笑意。 张绥之皱了皱眉,对这些粗汉的做派有些不喜,但也懒得理会。
他顺着他们的目光向楼梯口望去,这一看,却不由得眼前一亮。 只见从楼梯上正走下一位女子。 这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高竟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出少许,体态健美匀称,穿着一身靛蓝色染的土布衣裙,样式与汉家女子迥异,上衣紧窄,勾勒出饱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下身的百褶长裙随着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她未穿鞋袜,赤着一双天足,踏在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嗒、嗒”声。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光滑紧致,一张鹅蛋脸上,五官轮廓分明,浓密的长发编成无数根细碎的发辫,用彩色的丝线和银饰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尾微微上挑,目光锐利如高原上的鹰隼,顾盼之间,自带一股野性难驯的飒爽之气。 她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板上镶嵌着绿松石和红珊瑚,左侧挂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刀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她的步履沉稳有力,神态从容不迫,仿佛这喧闹的酒楼是她自家的营地一般。 这样一个充满异域风情和勃勃生机的女子,突然出现在这汉家风气浓厚的酒楼里,无疑是一道极其惹眼的风景。
不仅那桌醉汉,大厅里不少客人的目光,也都或明或暗地投向了她。 那女子对周遭的目光恍若未觉,径直走向柜台结账。她的官话带着浓重的滇西口音,但清脆响亮:“掌柜的,算账!” 张绥之心中一动,暗赞:“好一个英气勃勃的部落女子!”他虽在丽江长大,见过不少各族人士,但气质如此独特、锋芒毕露的女子,还是头一次见到。尤其是她身上那种毫不掩饰的自信和力量感,与大家闺秀的温婉含蓄截然不同,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那女子结完账,转身便向门口走去。经过那桌醉汉旁边时,一个显然是喝高了的汉子,或许是仗着酒劲,或许是想在同伴面前逞能,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伸出毛茸茸的胳膊,试图去拦那女子的去路,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嚷着:“小……小娘子……
哪……哪来的?陪……陪哥几个喝……喝一杯再走嘛……”
他身边的同伴发出一阵暧昧的哄笑,等着看好戏。 那女子脚步一顿,侧过头,冷冷地瞥了那醉汉一眼。她的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得那醉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似乎都醒了几分,伸出的胳膊僵在了半空。 “滚开。”女子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醉汉被她的气势所慑,一时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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