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中心的灯光惨白,将陈序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布满坎塔拉影像的屏幕上。他没有动,就那样站在原地,霍兰德冰冷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与屏幕上孩子们沉默的脸庞、干裂的土地、蒙尘的祈雨鼓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叶晴没有离开,她站在角落,看着陈序僵直的背影,心中满是不忍。她知道,霍兰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陈序心中最不愿面对的潘多拉魔盒 —— 那个一直被 “救赎” 执念掩盖的真相,终于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
陈序缓缓走到屏幕前,指尖轻轻抚过屏幕上扎伊部落的街道。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被阳光晒得发白的土坯房,整齐排列着,像一个个精致却没有灵魂的模型。他想起三个月前,这里还能看到追逐嬉戏的孩子、忙碌的商贩、互相寒暄的邻居;而现在,只剩下死寂的平静,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精心 “维护” 的平静。
“我以为我在给予。” 陈序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沙哑,“我以为我给了他们健康,给了他们安康,给了他们摆脱苦难的自由。”
他的指尖划过屏幕上的祈雨鼓,那面曾经神圣的黑檀木鼓,此刻正被几个孩子当作玩具,杂乱的敲击声仿佛穿透了屏幕,刺痛了他的耳膜。“可我现在才明白,我不是在给予,是在剥夺。”
“我剥夺了他们对抗苦难的勇气。” 陈序的目光转向卡玛部落的农田,那里龟裂的土地上,没有抗旱的村民,只有几个盘腿祈祷的身影,“以前,即使面对灰烬病、面对蝗灾,他们也会站起来,用双手寻找生机。可现在,他们只会等待,只会祈祷,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场虚无缥缈的神迹上。他们忘了,真正能拯救自己的,从来不是神的眷顾,而是自己的抗争。”
“我剥夺了他们成长的动力。” 屏幕切换到首都大学空荡的教室,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在蒙尘的课桌上。陈序想起那个叫卡马尔的医学系学生,想起他曾经眼中的光芒,想起他 “回乡建诊所” 的梦想,“以前,他们为了摆脱贫困、治愈疾病,拼命学习知识、掌握技能,把努力当作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可我用一场神迹,告诉他们‘努力无用’,告诉他们‘安康可以不劳而获’。于是,求知欲退潮了,技能失传了,整个社会失去了前行的动力,像一艘失去引擎的船,只能在原地打转。”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指尖开始微微颤抖:“我还剥夺了他们的文化韧性。” 屏幕上出现了卡隆老人的葬礼,那面刻满云纹图腾的祈雨鼓被遗弃在老榕树下,无人问津,“那鼓点里藏着他们的历史,藏着他们的生存智慧,藏着他们的身份认同。可我让他们觉得,那些都是‘苦难时代的无用之物’,让他们轻易抛弃了祖辈传承数百年的文明。当最后一位掌握鼓乐的老人离世,当最后一个会修补蓄水设施的年轻人放弃学习,他们的文化就断了根,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还有未来的野心,还有为人父母的责任,还有邻里之间的互助……” 陈序的目光扫过孤儿院的孩子们,那些抱着布娃娃、眼神怯懦的小脸,像一把把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我把这些都拿走了。我以为痛苦是阻碍他们幸福的枷锁,却没想到,痛苦与这些美好品质,本就是共生的。剥离了痛苦,那些支撑人类文明前行的精神内核,也一并枯萎、消亡了。”
叶晴走到他身边,递过一张纸巾,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怅然:“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 太想让他们幸福了。”
“可我造成的伤害是真实的。” 陈序接过纸巾,却没有擦拭脸上的泪水,任由它们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霍兰德说,我给了他们天堂,也给了他们枷锁。以前我不信,现在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他抬起头,目光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坎塔拉,那个曾经充满生机与韧性的地方,此刻像一个被精心布置的标本箱 —— 干净、整洁、没有痛苦,却也没有丝毫生机。“这里没有疾病,没有饥饿,没有苦难,像一个温馨平静的天堂。可这个天堂里的人,被永恒的幸福‘冻结’了。他们没有过去的记忆,没有未来的规划,没有责任的束缚,也没有成长的喜悦。他们只是活着,像一个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重复着‘享受当下’的指令。”
“这不是文明,是标本。” 陈序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一个戴着无形枷锁的‘人类文明标本箱’。我用‘救赎’的名义,把他们困在了这个标本箱里,让他们失去了作为‘人’最珍贵的东西 —— 奋斗的权利、成长的可能、传承的责任、未来的希望。”
屏幕上,一个年轻人躺在草地上,从日出到日落,一动不动,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他的身体安康,没有任何痛苦,却像一株失去阳光的植物,正在慢慢枯萎。陈序知道,这样的人,在坎塔拉还有很多很多。
他们被剥夺了痛苦,也被剥夺了生命的厚度;被赐予了安康,也被赐予了永恒的枷锁。
陈序缓缓闭上眼,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幸福,从来不是没有痛苦的真空地带,而是在与痛苦的抗争中,收获成长的喜悦;在承担责任的过程中,体会生命的重量;在传承文明的征程中,找到存在的意义。
而他所追求的 “纯粹救赎”,不过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温柔的毁灭。
“枷锁…… 已经锁死了。” 陈序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斤重的绝望,“我亲手打造了这副枷锁,把他们困在了这个没有生机的天堂里。现在,我该怎么解开它?我还能解开它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数据中心里一片死寂,只有屏幕上的坎塔拉依旧平静,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诉说着这场由 “救赎” 引发的悲剧。
陈序知道,这场噩梦,才刚刚开始。而他,必须面对自己造成的这一切,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他也要尝试着,为坎塔拉的人们,撬开这副无形的枷锁,找回他们失去的灵魂与生机。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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