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干事的到来,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陈亮看似平静的心湖里激起了剧烈的涟漪。那扇被他慌忙关上的木门,仿佛不仅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也将他重新锁进了一个由恐惧和迷茫构筑的囚笼里。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门板,李干事那副黑框眼镜后探究的眼神、柳七爷阴恻恻的笑容、学院里那些鄙夷的目光、以及那晚小树林里枯萎的草木和刺骨的寒意……所有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疯狂旋转。耳朵里似乎又响起了那诡异的低语,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诱惑,而是夹杂着嘲讽和威胁。
“躲?你能躲到几时?看到了吗?你已经成了别人眼中的‘稀罕物’了……文化馆?哼,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利用罢了……跟我们合作,至少还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闭嘴!”陈亮用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低吼出声,身体因激动和虚弱而剧烈颤抖。冷汗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
门外,孙老并没有立刻来敲门安慰。院子里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孙老在继续他日常的劳作,捣药、翻晒、浇水……那规律而沉稳的声音,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抚,穿透门板,微弱地传递进来。
这种沉默的包容,反而让陈亮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也明白孙老是在给他空间自己平复。他艰难地爬起身,挪到床边坐下,大口喘着气。
李干事的话,虽然让他恐惧,但也像一面镜子,逼他直视自己一直逃避的问题:他到底该如何对待这身不由己的“能力”?完全废弃,像孙老希望的那样“精神内守”,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文化馆的人已经找上门,柳七爷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真的能如愿吗?或者,像柳七爷怂恿的那样,将其作为筹码,去换取金钱和某种扭曲的“地位”?可那失控的代价,他承受得起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干事代表的“正规”路径——被研究,被记录,成为某种“文化标本”。这听起来似乎比跟柳七爷混要安全、体面一些。可是,那种被放在放大镜下观察、被剥离了情感和灵魂只余下“技艺”的感觉,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吗?到时候,他还是陈亮吗?还是只是一个会吹“鬼乐”的稀有动物?
每一种选择,似乎都指向一条充满不确定和痛苦的道路。他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无论驶向哪个方向,都可能倾覆。
傍晚,孙老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和一碟小菜进来,神色如常,仿佛下午的插曲从未发生。“先吃饭。”他将碗筷放在床头的小几上,语气平淡。
陈亮低着头,不敢看孙老,声音沙哑:“孙老……我……我今天……”
“不必多说。”孙老打断他,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心烦意乱,气血上涌,于病体无益。先把身子养好,天塌不下来。”
“可是……他们不会罢休的……”陈亮抬起头,眼中满是惶恐,“柳七爷,还有那个李干事……我……我该怎么办?”
孙老看着他,目光深邃:“小友,你可知,人为何会受制于人?”
陈亮茫然。
“或因有欲求,被人拿捏;或因有畏惧,被人胁迫。”孙老缓缓道,“你若无欲无求,心无挂碍,他人又能奈你何?你若自身强健,不惧风雨,些许威胁,又何足道哉?”
“无欲无求……自身强健……”陈亮喃喃重复着,这对他来说,太难了。他有对安稳生活的渴望,有对家人改善处境的牵挂,更有对自身价值的迷茫和求证之心。而“自身强健”,更是遥不可及。
“眼下你气血两亏,心神未定,如同赤手空拳的孩童怀揣重宝行走于市井,自然人人觊觎。”孙老一语道破,“当务之急,非是纠结于外界的纷扰,而是固本培元。待你元气充足,心神稳固,如同筑起高墙,备足刀兵,届时,是开门迎客,还是闭门谢客,选择权才在你手中。”
孙老的话,像一盏灯,照亮了陈亮混乱思绪中的一条小路。是啊,他现在虚弱不堪,就像一块谁都能来咬一口的肥肉。只有自己真正强大起来,才有资格去谈选择和拒绝。
“那……那本《玄音谱》……”陈亮犹豫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我……我还能不能……”
孙老沉默片刻,道:“谱无正邪,在乎人心。你若心术不正,它便是引魔的咒语;你若心向光明,它或可成为安魂的法器。但切记,驾驭力量,需要远超力量本身的定力。在你心神足以驾驭它之前,强行翻阅,无异于玩火自焚。”
孙老没有完全否定《玄音谱》,而是将选择的钥匙,交还到了陈亮自己手中,但附加了一个极其严苛的前提——心性的修炼。
这天晚上,陈亮没有再做噩梦。他反复咀嚼着孙老的话,“固本培元”,“心神稳固”。他意识到,逃避和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会让自己更加被动。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朝着“强健”的方向迈出一小步。
第二天起,陈亮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治疗。喝药时,他努力去感受药力在体内的流动;药浴时,他尝试调整呼吸,引导热气驱散寒意;孙老为他行针时,他不再咬牙硬扛,而是试着去体会针感,配合气息。他甚至开始有意识地按照孙老平时教导的简单吐纳方法,在清晨和黄昏静坐片刻,努力让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进展微乎其微,但陈亮能感觉到,那种完全被情绪和恐惧淹没的无助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他依然害怕柳七爷和李干事的再次出现,但他开始明白,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于外界的仁慈或遗忘,是最大的愚蠢。
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座由孙老守护的、暂时还算安宁的院落里,为自己筑起一道坚固的“心墙”。而他也隐隐感觉到,留给他的时间,或许并不多了。院墙之外,暗流依旧汹涌,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再次破门而入。
喜欢大唢呐请大家收藏:(m.suyingwang.net)大唢呐三月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